旅者与金枝

作者:穆恩十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053 守林人在何处?


      成千上万的老鼠害惨了这个市镇,每个砌成谷仓和风车磨坊的石灰石砖下都能发现它们恶毒发亮的小眼睛,或者它们的粪便,或者它们吃剩的谷壳,有时,谷壳也不剩下。夜里鼠群在墙壁缝隙和屋顶上结成浓烟般的肮脏队伍四处狂奔,给屋里点着烛灯的居民带去彻夜噩梦。父母宁愿缺几个帮工人手也要把子女锁在家中,因为传闻称十丈高的鼠王啃干净一个面包师香喷喷的小儿子,还用他的头骨当鼠仔的摇篮。
      市长力排众议,从外面请来一位小有名气的捕鼠人。
      教会选择对这个会邪门歪道的流浪贱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鼠患治不好他们也得不到更多什一税。
      请来的捕鼠人穿花花绿绿的衣服,拿一柄怪模怪样的长银笛。他和市长商量好报酬就绕着市镇吹起笛子。很快满城的老鼠从犄角旮旯钻出来,神魂颠倒地随着捕鼠人从北门离开。不久他又从北门湿漉漉地折返,原来老鼠全跟在他身后淹死在城外的河流里。
      货真价实的魔鬼之术啊!
      也许因为嫌恶也许因为畏惧,市长忽然就变了卦,不愿支付说好的报酬。捕鼠人出离愤怒,数周后他又吹着笛子进入市镇。这次是孩子们被笛声诱惑。一百多个孩子就这么跟着吹笛人载歌载舞、出了北门,彻底消失无踪。
      二十年多前,哑猎人就是从这北门进入市镇的。
      二十多年前一场饥荒扫荡这片土地的南部,逼求生的人们朝北方迁移。那时她细胳膊细腿还没学会打猎,尚未得到如今的绰号。她听人说自己出生时被魔物咬掉了一截舌头,才招来说不出话和被遗弃的命运。残疾让她连乞讨都逊同行一筹,在流民队伍里算是底层中的底层。
      流亡的饥民就是一群大号的老鼠,沿途的野草都被刨光啃食,泥巴也挖来充饥。等他们流浪到了市镇,大把人已沦为路上的饿殍,便宜了路过的食尸鬼。流民们朝城内涌入,拦也拦不住。城墙里有悠悠旋转的风车,有十字架直指天空的庄严教堂,怎么看都是人间天堂。
      小哑巴从北门爬进去,竟然从地缝里捡到一麦粒。为了麦粒她和其他饿疯了的流民大打出手,被抓得鲜血淋漓。就靠这皮糙肉厚,流亡时她勉强没被饿死;就靠这皮糙肉厚,在等到教会那微薄的救济之前,她被市镇的一个老猎人瞧上了。
      吹笛人的报复让市镇一蹶不振。
      悲痛欲绝的父母恨不得用老鼠换回孩子。市议会和教会在慌乱中组织了搜索的队伍,包括一位伯爵家的自由骑士、一名牧师、几个雇佣兵、几个对周边环境烂熟于心的猎人。教会在广场举行了祝福勇士的仪式,牧师双手发光的神迹让绝望的居民痛哭流涕。搜救队也从北门出去了。
      临行前市长曾亲自来猎人小屋拜访哑猎人,人们的恳求被她一次次拒绝。
      又要说回当初她玩儿命似的在饥民的围殴下把麦粒塞进嘴里咽了。老猎人撕破密集的人群,扯住她的细胳膊带她到了自己的家。屋子竟然是实打实的石屋,拿出的面包也是实打实的小麦白面包!吃一口这样的好东西死了也行,而老猎人说:你吃一口,我抽你一鞭子,怎样?哑巴扑上去拿着面包狼吞虎咽,鞭子果然抽在她身上。到了最后两臂和后背皮开肉绽,她也一声没叫。老猎人赞道:对,就是要狠,就是要这个狠劲!
      哑猎人步入中年,人已经够狠了。她熟悉方圆十里的山川河流,通晓一切飞天遁地的生物的习性,如果她加入搜寻吹笛人和孩子的队伍,指不定当天出门当天凯旋。要知道,有次伯爵的家族在镇东边围猎,贵族们差点被一条鸡蛇兽给石化成石头。千钧一发,是哑猎人闭着眼睛,射出的箭精准贯穿鸡蛇兽那颗蛇头的脑壳。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但她是个狠人,她吝啬自己的本事。
      伯爵家族先是要请哑猎人当家臣,不愿;再要大赏,不要;再要让她当儿女的狩猎老师,不肯。最后,只好对市镇市民宣布所有人必须尊敬哑猎人,如同尊敬伯爵家徽。
      尽管宠辱不惊,伯爵的尊敬实际上给她很多好处。当初老猎人将她收为徒,教她怎么射箭、制作陷阱、追踪足迹、判断风向、伪装与行走。他的狩猎生涯未有一次落空,这就让其他人害怕他;现在有了个学徒,虽然不会说话,但很快继承了师傅从不空弓而返的战绩,所以也开始让人害怕。她15岁的时候,有个年轻猎人找师傅提亲,说不介意她是个残疾。哑巴登上石砌的屋顶朝年轻人连射四箭,分别钉住他的双袖和裤袖。从此再没人敢来,人们也更怕她了。老伯爵的尊重等于给她一个通行证,起码不再有人朝她的影子又惧又厌地吐口水。
      面包师的女儿,也就是被老鼠啃干净的男孩的姐姐,也是跟着吹笛人离开的某个女孩的姐姐,是用指头数得过来的敢于与哑猎人交往的人之一。
      哑猎人除了打猎没别的爱好,就爱吃小麦精磨的白面包。
      每次猎到红狐狸,她就用这最好的皮毛换最好的面包。次次都是面包师女儿拎着篮子来的,除了履行物与物的交换,她还总要立在石屋门口和哑猎人聊天。老猎人很多年前死了,因为伤寒死的,偌大的石屋剩下哑巴一个。面包师女儿用她因揉面而粗糙的指腹抚摸猎物皮毛,说前阵子的圣徒节日如何如何精彩,斋戒又如何如何烦闷,有时候还捎来路上摘的野莓硬要给她尝尝,又想求她给自己也磨把好使的小刀,也不知要刀干嘛。
      哑巴又回不了话,闷头磨自己的刀,由她说去。
      弟弟死后,妹妹失踪后,面包师女儿还是来换物,但不说别的话了,只是一个劲盯着墙上的鹿头发呆。走之前她回头问:
      “你为什么就不帮帮我们?如果是你的话……”
      哑巴不会说话。
      “我弟弟不是被老鼠咬死的,”她一哆嗦,“他是得了怪病死的……”
      市长派去的搜救队空手而归。他们先出了北门,沿着城外据说淹死过鼠群的河流下游走,走到一片渺渺的平原,遇见十字军远征的队伍,都说没看到有孩子;又沿着河流上游走,走到一处悬崖峭壁,下面是沼泽和乱葬岗,也没看到孩子。一无所获,一无所获,空落落的绝望还没持续多久,市镇城区忽然莫名病倒好些人。
      哑猎人剥下的狐狸皮堆了好几条,没人提着白面包来换,她就自己去了面包师的家。她靠近那家人所在的街道,滚滚浓烟直插云霄。有人在街口拦着:“别过去,那边在烧病死的人。生病的人身上会长肿块,皮肤变得黑不溜秋,一染上这病就完了,完了,几天就死!”
      面包师一家都死了。没办法,眼看怪病以他们家为圆心扩散,只能烧了他们的尸体。哑猎人越过街口的人群继续朝前走,认识她的人不敢阻拦。
      焚烧处在市镇的城墙一角,由一帮戴着奇怪尖嘴面具的人处理。遗体同样被裹得严实,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
      装满狐狸皮的包裹没了去处,哑猎人径直走到火堆前,把皮毛扔进去一起烧了。
      染上就完蛋的病还在蔓延,皮肤发黑的尸体越堆越多。市镇开始举行大规模的圣徒游行和祭祀活动,有的牧师还癫狂地用鞭子抽打自己,祈求上帝的宽恕。唯一的结果是某次游行的烛火点着了东边几栋房子,人们把牛奶桶都拿出来装水救火,折腾得精疲力尽。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幸?
      为什么小麦总会枯死?
      为什么瘟疫和战争一波接一波?
      为什么有时干旱,有时又洪涝?
      为什么新生儿在夭折?
      为什么流民曝尸荒野?
      为什么野兽和魔物叼走牛羊,咬伤行人?
      为什么赋税年年增高?
      为什么土地被不会耕耘的人夺走?
      为什么偷窃的饥儿要被砍断手脚?
      为什么对贵族不敬的贫民吊死在城头?
      为什么号称爱世人的上帝总在降下惩罚?
      为什么活得越久,失去的东西反而越多?
      教会宣布:有魔鬼作祟。
      人们举着火把和农具开始寻找潜藏在身边的魔鬼。这时有人终于吐出憋了很久的真心话:我看那个哑巴猎人就很像。
      她射箭百发百中,肯定是割了自己的舌头和魔鬼做了交易;她从不参加市镇的游行祈祷,对失踪的孩子冷漠至极,和最先得病的面包师一家走得很近,蛊惑了德高望重的老伯爵……她还是个女人,女人会打猎,那也是很少见的。顺带一提,女人最容易受魔鬼蛊惑。
      哑猎人悄悄攀爬至教堂的高处,远望抓捕自己的队伍汇成一条红色火流。
      老猎人生前一直念叨,他真不想当人,他真想当头畜生。他愿意不通人言,茹毛饮血,在蒲公英丛里打滚儿。“因为我搞不懂人,”老猎人把哑巴的断舌头揪出来,“搞不懂人,怎么当人?你舌头上的切口我一看就知道是被刀子割的。是谁割了你一个娃娃的舌头,割了干什么用?搞不懂啊!”
      而哑猎人也不懂他。要么打我,要么救我,为什么又打我又救我?——她是怀着这样的疑问长大的。
      哑猎人从教堂尖顶跳下,她循着市镇的狭窄街巷,灵敏地在黑夜里穿梭。有人在城门把守,她手脚并用攀上砖墙,一会儿就飞跃北门,扑向城市外被茫茫夜色笼罩的原野。
      火把在远处燃烧,绝望的人还在为自己的绝望寻求一个解答。
      一口气跑了不知道多少里路,途径不知道多少田野、沼泽、湖泊、山涧、丘陵,避开不知道多少埋尸坑、墓园、强盗帮派、疫病所、避难的领主与贵族。要想找个没有染病的、足够让自己独活的地方,比射落天上的月亮还难!哑猎人在自己的弓背上划痕,一轮日升日落划上一刀,等积累到四十道刻痕时,路不见了。
      出现一片林地,隐秘而寂静。
      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空中弥漫着清新的松香,隔绝了疫病医生熬煮的大蒜、洋葱、薄荷和迷迭香味儿。柔软苔藓覆盖的岩石上灰松鼠欢快地跳跃。前方,那座出名的高山巍峨耸立,白雪覆盖的山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仿佛在向她承诺新的开始和安宁。
      干树枝和松针搭成简陋的栖息之所。哑猎人开始学习这里动植物的习性,了解天气的起伏,分辨出风向与云层的变化。白天开辟土地,夜晚点燃篝火。带着弓箭行走在林间,寻找猎物,捕获野兔和野鸡。狩猎不顺,就采集野生植物和果实,记住哪些野果可食用,哪些植物能治病。用骨头做箭头,拿靴子焖山羊肉,削树枝叉斑鳟鱼。
      外面的人都在死,而她会在这里身体愈发健壮,精神逐渐饱满,她终于懂了老猎人干嘛一辈子对人类敬而远之。
      然而莫名其妙的,有一天林地外传来飘忽不定的弦乐声。林地外有人路过很正常,但如今疫病流行,谁还在歌乐?哑猎人掩藏好庇护所,爬上树,借树枝的掩护观察弦乐的源头。
      林地外有头直立行走的黑狼一边漫步一边弹七弦琴。
      林地外有头直立行走的黑狼一边漫步一边弹七弦琴?
      哑猎人的好视力让她能隔几条街看清商人手里金币的图案。所以那就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黑漆漆的,站起来个头直逼成年人类,披着色彩鲜艳的麻布衣,还戴着一顶拼贴软帽、系彩色腰带,穿厚底皮靴,活脱脱的吟游诗人打扮。它沿着缓坡慢慢前进,爪子在琴弦上充满韵律地拨来拨去。
      哑猎人蛰伏在树上,不晓得该不该像射狐狸一样把这头怪异的畜生给杀了。
      忽然站着走的狼停下来,抬起鼻子嗅了嗅,开口说话了:“呀嗬,怎么有人味儿?”
      妖魔和邪怪存在于世间。这些魔物比寻常的动物更加危险、充满魔力,是教会和平民最为痛恨和恐惧的对象。水马潜伏在湖泊河流,将人拖入水中;食尸鬼偏爱乱葬岗和战场,拖走来不及下葬的尸体;山怪身躯高耸如峰峦,拳头能砸碎铁制的头盔;不可一世的龙常常霸占山洞或岛屿,喷出的火轻轻松松便能毁了一个村庄……杀了这些怪物,能从领主手里领到大笔赏金,猎人们都爱做这类发财梦。但这样一头会说话的狼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哑巴不会说话。
      弹琴的狼摇头晃脑:“是谁呀?您身上沾着树林的味道,您是这块儿的守林人吗?”
      哑巴不会说话。
      “我是路过的流浪歌手,”说着它还拨了下琴弦,“能否歇歇脚,借口水喝呀?”
      它在拨琴弦,而这一边她已拉满弓弦。手一松,会说话的狼妖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但那畜生模样的东西转过身,两个眼眶里竟然空无一物!它悠闲自得地开唱了:

      我心爱的人啊,
      你窗外的花田在春风里摇曳。
      告诉我那花的名字,从此我要离别故乡,
      你说:勿忘我,勿忘我。

      这歌叫什么名字?
      哑猎人竟然有发问的冲动。喉头滚动,断舌头在嘴巴里不安分地扬起来,又徒劳无功地放下去了。
      好歌喉成为哑猎人留下瞎狼怪的理由。它喝了木碗里的水,用润好的嗓子不停说话:您真好!您怎么不说话?您守着这林子多久了?我唱支歌报答您,您要听什么?亚瑟王的传奇?赞美诗?破晓歌?您怎么还是不说话?您抓我的手干什么——呀嗬,您的舌头怎么啦!
      这畜生居然有脸对她的哑巴身份大惊小怪。难道它因为是个瞎子,不知道自己是个浑身长毛、尖牙利齿的怪物,不知道哑猎人剥过多少它同类的皮,披在自己身上当外衣?每次她想把瞎狼赶走,它就会唱起一段连着一段的叙事诗,好像怎么都唱不到结局。狼歌手唱完一段,要水,要吃的,要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一直给它唱到月亮挂上树梢。
      “现在外面乱得很,”夜晚,瞎狼歇了,不唱了,亲昵地挨着哑猎人的篝火坐下,“林子很好,鸟语花香,您在这里避世多久了?”
      哑猎人不会说话。
      “呀,您回答不了我,真冒昧……我啊,我一路跋涉,路上全是死尸的腐烂和焦味,惨不忍睹!一个个村庄人都死绝,我站在聚落的上风处弹琴歌唱,想要唤出哪怕一个还活着的人,听到哪怕一点话语。没有听众,还要我们唱歌的做什么?”
      枯松针扔进火堆里,让它更旺些。
      “唉!有没有哪怕一个安全的地方?有没有哪怕一个逃过幽冥的生灵哪?哪怕是一条狗也好!我抱着这样的心情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片林地,这是个好地方,生机盎然、力量充沛……”
      瞎眼狼像人一样,怪异地弯腰坐着,烘手取暖,还用湿漉漉的鼻子嗅闻篝火的烟火气,又好像在闻空气里什么别的东西。
      “我又想,也许能凭空出现一座家园!把没生病的活人都给庇护起来,把死神挡在外头。有没有哪里能成为这样的‘家园’……?”
      哑猎人不会说话。
      瞎狼忽然凑近,黑绒绒的毛恨不得戳在她脸上。猎人一下就握住腰间的剥皮刀。
      瞎狼低声哑气地:“守林人啊,不满您说,我除了是个吟游诗人,还是个……巫师!我能感受到谁是好心人,谁有大本事。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把您的林地打造成一个庇佑众生的家园!”
      哑猎人挺身起立,揪住瞎狼的腰带,在后者哎哎呀呀的叫唤中把它拖出林地,一把丢到山坡下面去了。
      更糟糕的事却等着她。第二天清早,熟悉的歌声随着山风飘进云杉与落叶松之间。哑猎人全副武装,计划以强硬手段赶走那黑色祸患。哪曾想,这次在林地外的不止狼妖怪一个:它毛绒绒的双腿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怀里更是抱着一个吮手指的婴儿!
      “守林人啊,”狼歌手牵起少年的手,“我在大路上发现这对兄妹,他们的父母被劫匪……”
      少年瘦得吓死人,肚子却积了水似的异常肿大,两颊的皮肤鱼鳃似的鼓动,四肢和从树上砍下来的枯枝没什么区别,眼珠则是直勾勾盯着哑猎人,差那么点儿要掉出眼眶。她清楚这种饥饿的眼神。
      那头畜生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说到底,那头站着走、穿人的衣服、说人话的畜生,凭什么学着圣人在这里救苦救难?
      少年突然身子一歪,直挺挺地晕倒在地。怀里的婴儿自然也摔出麻布襁褓,嚎啕起来。瞎眼畜生丢下七弦琴,手忙脚乱地朝着哭声摸索,爪子一不小心拍在婴儿脸蛋上,哭声霎时更猛了。
      整个庇护所依靠几棵粗壮的松树或冷杉树搭建,它们枝叶茂密,天然形成了一道遮蔽风雨的顶篷。松树枝、云杉枝和苔藓覆盖在顶篷上,密集的枝叶紧紧叠压在一起,防水,遮挡风雨,还能保持内部的温暖。外面,落叶和枯草被压紧固定在枝条之间。为免直接躺在潮湿的地面上,她在地上铺了烘干过的厚厚干草。入口很小,用一片大树皮或几块松枝编织的屏障暂时遮挡,仅容一人弯腰钻入,可减少冷气流入。燃篝火的火塘离庇护所不远,用石块圈起,以确保火光不会轻易蔓延到树枝和干草,周围则是她精心挑选的大石墩子,盖上兽皮,坐着舒坦。树干用绳子和树枝搭起了几条横架,林间收集的野果、干蘑菇、干兽肉一一悬挂。藏在草丛里的绊线、陷坑和倒刺陷阱保护她的安全。
      这显然是个仅供独居的容身之所。
      但现在,饿晕的少年躺在她的篷子里休息,巴掌大的婴儿裹着她的兽皮毯酣睡,会唱歌的狼妖怪用她的锅子熬汤。她只能杵在火塘旁边,和这温馨的场面格格不入。
      她为这个决定后悔,她亲手毁了自己的安宁。
      “守林人啊,我在汤里加了紫苏和桂叶,请来尝一尝。”
      狼妖怪摸索着把少年扶起来喂汤,又招呼起哑猎人。婴儿醒了,双手双脚像刚萌生的嫩芽从毯子里窜出来摇摆。少年吃得狼吞虎咽,又把婴儿抱在怀里:“奶,有没有奶?”
      哪能有奶!
      狼妖怪摸摸自己的鼻子,踌躇了片刻,忽然朝少年碗里的汤伸出爪子,嘴里念叨起一串冗长诡谲的音调。风向它旋来,树叶狂摇不止,她像被猛兽盯上了一样寒毛倒竖——碗里的汤飞旋打转变成了奶。
      耶和华曾将水变为酒。
      哑猎人动弹不得,少年一样瞠目结舌,他完好的舌头代替她说出心声:“你是神的化身吗?”
      “不……”狼虚弱地收回爪子,“我们管这叫作‘巫术’。”
      少年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像为了证明自己的用处似的,他一站起来就开始指认周遭的植物:这是野薄荷,可以缓解胃痛;这是欧亚荨麻,用来止血和治疗皮肤感染;这是接骨木花,煮成茶能抵御严寒和疾病……在他的恳求下,哑猎人给他找了点事做:收集柳树枝、泥土和苔藓编织成更加紧密的墙壁,给他和婴儿扩建个房间。狼歌手再隔三差五把肉汤变成奶,喂给那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这完全遂了狼的愿,它一天到晚弹琴,给婴儿唱刚编的摇篮曲,快活得要命。也许是发现少年和哑猎人都没喊打喊杀,它愈发殷勤地提起“巫术”了。
      “它是自然的,就像风,像雨,像太阳升起会发光,像琴弦拨动了会奏出音调!它是自然的,为什么神施下就是神迹,我们施下就是魔鬼的邪道?您想想……”
      哑猎人宁愿不听狼歌手这番话,她正为这多出来的几个人而焦头烂额:阵雨时时,需要添置保暖衣物,也就需要猎物的皮和用来制作鞣剂的醋栗叶;庇护所周围野兽的足迹变多了,熏肉会被鸟禽叼走,需要挖掘浅沟,种上荨麻和荆棘作为屏障;树林间蚊虫多如牛毛,要点燃干燥的香草驱蚊;那个少年寻找到一块适合开垦的土地,开始摩拳擦掌地搜集野生种子。是的,她已经错过了把他们赶走的最佳时期,被迫为自身之外的生命负责。
      少年收集的野燕麦种子填满口袋,他们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清早前往选定的土地。那里树木稀疏,土壤肥沃;又靠近林地后面的山地,排水良好。俩人一前一后抵达目的地附近,却听到陌生人的呻吟。哑猎人把少年塞进树丛后面,自己攀上树枝窥探,发现山岩下躺着一个汉子,拖着折断的腿试图爬起来,又屡次失败,颇为凄惨。
      她把少年又拖回庇护所,后者一路抗议她的粗暴动作和见死不救的决定:“应该帮助他,就像你们帮了我和妹妹一样!”她真想把他的舌头也扯断,奈何会说话的人都爱尽情挥霍自己的能力,少年一回到庇护所就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抱婴儿的狼。
      “守林人啊……”
      哑猎人不会说话。
      “这附近都没有聚落,孤零零一个人摔折了腿,他是活不下去的!”
      哑猎人不会说话。
      “我知道您的顾虑!别担心,我能闻出谁是好人,不妨让我过去闻一闻。”
      拦不住的狼歌手和少年怀揣着热心出发了,哑猎人在庇护所和婴儿大眼瞪小眼,以此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过了不久,灌木丛响动,狼和少年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东倒西歪地归来。
      “他一看见它就昏过去了!”少年指着狼歌手。
      也就是说哑猎人眼睛没出毛病,神智也清醒,那乌漆嘛黑还不好意思傻笑的歌手的确不是个人。只有她——离开人群的逃亡者,和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才会默默接受它这非人怪物。
      哑猎人凶悍的眼神直逼狼歌手,后者蹲在昏迷的折腿汉子身边叹气:“守林人啊,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本来是自然的,也和你们一样,是自然而然出生在这个世界的。可人们所见的世界太小了,我是你们世界里的异物……”
      它站直身体,抖了抖绒毛,把不离身的七弦琴安置在一边,又脱下鲜艳的麻布衣、拼贴软帽、彩色腰带和厚底皮靴:“但我非建成一个家园不可,守林人。”
      于是,从这天起它弯下腰来,四肢着地,像一头真正的畜生那样,不再直立行走,不再说话,不再歌唱了。
      汉子醒了。伤腿给他包扎完毕,填肚子的干肉和蘑菇浓汤也给他安排到位。他对自己安然无恙的处境迷茫不已,但余光扫见篷子外的黑狼,立马又吓得惊叫。少年站出来,用他的巧舌如簧说出提前通好的话:别担心,这里的守林人救了你!什么怪物?那多半是你摔下山崖后的幻觉吧!
      那汉子自称是个佣兵,但胆子太小,不敢冒险。而他的佣兵团在瘟疫中愈发出格,开始搜刮死人和空村的财物。直到有天领头的误杀了商队商人,自此彻底沦为强盗。汉子抓住机会从佣兵团逃走,接着便无头苍蝇一样摔下了山崖。他也的确表现得温吞、憨厚,和五大三粗的外表不相衬,每次见到那头“守林人养的狼”,就会抖三抖。
      至于“守林人养的狼”,只会在半夜三更把爪子搭在入睡的汉子腿上念叨它的“巫术”,其他时间扮演一头彻头彻尾的畜生。
      那伤腿痊愈越来越得快。汉子自然把感激之情寄托在哑猎人和少年身上,尤其是哑猎人!缄默无声的她是多么好心、仁慈、有本事。等到汉子会下地走路,哑猎人塞给他一把石斧,让他去周边的砍树。她竟然打算用木头造屋。
      汉子义不容辞地挥舞起斧头,石斧竟然比铁斧还快!汉子心里颤巍巍的: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奇事?
      粗壮的木柱作为基础,垂直插入土壤中,形成木屋的四角和支撑结构。框架稳固后,用木梁横梁连接;木板、树干或树枝交错排列,间隙处填充树皮或苔藓作为墙体;木屋的内部,剑麻搓成的绳索将柱子和梁绑紧;入口处再加一扇简单的门……造屋、狩猎、照顾田地、日日夜夜、夜夜日日。木屋的主结构搭好时,汉子来到哑猎人面前踟蹰着说:“尊敬的守林人!其实,我还有失散的妻儿……”
      与哑猎人如影随形的狼眨了眨空荡荡的眼皮。
      哑猎人让狼和汉子一起出发。三天三夜后,他们从一栋废弃修道院里成功救回了汉子的妻子,儿子已病死了。汉子和妇人相拥而泣,后者诚惶诚恐地来到林地,默默把婴儿抱在怀里。
      哑猎人开始指挥他们平整地面,以期建成更大的容身空间。被救助者都惊讶地发现,看似简陋的木屋竟然稳稳当当,屹立不倒。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奇事?
      从林地外又救来一个乞丐、一个农民。
      田埂里种下的野燕麦飞快窜出苗,土壤肥沃得流油。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奇事?
      从林地外又救来一个流浪学生、一个迷路的工匠。
      哑猎人猎来一头相当大的驼鹿,足够所有人吃上一周。工匠则把剥下的皮做成一双双久磨不坏的鞋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奇事?
      从林地外又救来一对织工母女、一个巡游的医师。
      会纺织的母女为大伙儿缝补衣物;少年和医师一起设立了医疗区和草药园,用于治疗受伤或生病的人。药草和瓶瓶罐罐飘出令人安心的香味。浓疤、疥癣、烂疮都能治好。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奇事?
      从林地外又救来一个老人、中年人、年轻人、孩童;一个女人、男人、猜不着性别的人;一个日耳曼人、诺曼人、犹太人、拉丁人;一个高个、矮子、缺胳膊的、少腿的……所有这些人都接受安置并被分配工作,所有这些人都默默融入集体,所有这些人都虔诚地呼唤她:“守林人!”她仍然习惯独自狩猎,她攀上林地后的山岩追逐山羊。射落那山间跳跃的生灵后回首发现自己立于巍巍高处,随风卷起的高草丛指引她向下眺望:如今的庇护所成为林地的一块秃斑,简陋木屋围绕火塘联排搭建,晾杆和火把架在树上间隔分布,草药园和熏肉室和储物室和陶瓷窑和工匠坊一一建成,防御用的陷阱和木刺埋伏在庇护所的出入口,田地作物生长,石栏圈起野鸡野羊;少年在鞣制麻绳,汉子在照顾牲畜,妇人在熬煮晚餐,农民在浇灌……从高处看他们是一群忙碌的蚂蚁,这蚁巢竟然初具规模。
      哑猎人猛回头,狼习惯性跟在她身侧,此时正在朝天空嗅闻。对其他人而言狼是守林人的一个象征。
      只有她知道它曾经是个歌手,嗓音动听的歌手。
      它把怎样的责任压在了她身上!想到这里,哑猎人怒火中烧,从背袋里掏出七弦琴就往狼的爪子里塞。狼表现得完全是头活灵活现的受惊畜生,夹着尾巴逃走了。
      从林地外又救来一个……从年龄来看,是一个年轻人;从性别来看,是一个女人;从族群来看,是一个游荡异族人;从外形来看,是一个美人。年轻美丽的异族女人别的不会,只会歌舞,于是她被分配的工作就是夜晚聚餐时为林地居民们跳舞。她比其他勤勉而惶恐的幸存者们快活多了,别人呼唤“守林人啊!”,她就喊“守林人嘿!”,她还是第一个敢拿哑猎人的断舌和狼的瞎眼开玩笑的人。
      对待她,哑猎人找回当初对付面包师女儿的态度:由她去。
      狼则垂下耳朵绕行。
      有舞蹈就有音乐,有音乐就有酒水,有酒水就有游戏,有游戏就有嬉闹,有嬉闹就有疏忽。
      一个月光暗淡的夜,黑暗凝重如触手可及的实体,火把的焰舌痉挛般震颤。这夜的睡眠好似死亡的一次预演。
      哑猎人醒来时手脚抽筋,少年带着噩耗闯入她的篷子:储物室里的食物物资被洗劫一空,异族女人不见踪影,而肃杀初冬刚刚冻结了第一滴清晨的露珠。
      冬天将至。
      初成的林地庇护所蒙受空前劫难,气氛之低迷令哑猎人回想起那座被吹笛人劫掠的家乡市镇。异族女人是如何一次性劫走那么多人为过冬准备的肉、粮、皮毛?绝望又一次展现传染的连锁反应:有人外出打猎时被熊袭击;有人外出时引来了山野强盗;有人失手打翻了药罐;有人的木屋在夜间倾倒。
      寒风呼啸,雪花翻飞,河水开始结冰,动物愈发稀少。任凭哑猎人带着狼和少年和更多助手昼夜不停地劳作,似乎都填不上这个空洞。
      然后,不知是谁首先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是谁首先用参拜教堂时的语气跪在她面前:“救救我们吧,守林人啊……”
      第二个人走上前跪拜:“救救我们吧,守林人啊。”
      第三个人走上前跪拜:“救救我们吧,守林人啊!”
      救救我们吧,守林人啊!用你让石斧锋利如钢、让木屋屹立不倒、让作物茁壮、让猎物健硕、让病人痊愈的神迹,救救我们吧!
      她才知道自己成为了神在人间的化身,断舌是为世人受苦的圣痕。就连那个知道内情的少年,抱着健康圆润的婴儿,也用恍惚又期待的目光注视她。
      哑猎人不会说话!
      狼忽然转身向林地深处奔驰,哑猎人一愣,立刻跟上。一前一后追了好久,把聚落、人烟和期望都甩在身后。直到烈风刮破了她的脸颊,狼才在一截断木桩前停下,雪蝼蛄和蛱蝶因动静绕到木桩背后躲藏。
      它抖抖绒毛,终于人立而起。
      哑猎人握紧拳头。
      “瞧瞧我们……”也许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开口,狼歌手的声音哑得厉害,“只是想简单地活着,既不要黄金珍馐,也不要王冠宝座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苦难?”
      她摸索一阵,但忘记带背袋,没法把七弦琴还给它了。
      “我……说能闻出好人坏人,是骗您的。”
      没人相信过这样的屁话。
      “您带了匕首吗?”
      这匕首是哑猎人挂在腰间随身携带的。它要来做什么?狼歌手用爪子端着匕首颠来颠去,像捧了个烫手的芋头。毛绒绒的狼爪抓住握把,忽然转了个头捅穿自己的心窝。
      哑猎人猛扑上前。
      狼直挺挺地后仰在木桩上,血霎时穿透木桩的年轮。
      “别……扶起我……”狼歌手嘶喊道, “这是——我的巫术!”
      她硬要把瘫倒的狼歌手扶起来,然而伴随着它诡谲的喃喃细语,林间枝叶上下左右摇窜,初冬的小虫四散逃跑。薄薄积雪一扫而空,化为半空中盘旋的璀璨晶光。越靠近狼歌手的躯体,晶光越发闪烁乃至于刺眼。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把哑猎人推出好几尺时,狼还在疯魔般喃喃神秘莫测的碎语。
      她愤而爬起,拉弓搭箭指向漩涡中心:一箭,她能精准射掉狼歌手喋喋不休的舌头,射掉它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语言。
      一箭!
      “守林人啊!”
      这声大喝几乎荡平空气,也荡歪了哑猎人的箭头,造就这平生最大也是仅此一次的耻辱:她的箭射空了。
      狼郑重宣布:“今后,我们的家就在这里,在您手中……”
      射中土壤的箭忽被松动。
      这个寂静无声的清晨,当初霞还未完全撕破夜幕的沉睡,大地似乎被一层难以描述的力量笼罩。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躁动喷薄而出。新生儿的心跳,地面的颤抖。无数细小的绿色嫩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探头伸展翠绿的叶片。藤蔓植物蜿蜒攀爬,被它们覆盖的枯木也被突如其来的绿意浸透。那地上破土而出的是什么东西?小麦,大麦,黑麦,豌豆的幼苗。葡萄拉弯了藤条,棉花絮和亚麻一同爆出。橄榄、梨、苹果、桃、橙子和樱桃。违背时节的万物之中,狼血流殆尽的身躯被吞没了。
      哑猎人手脚并用飞窜上一棵正在生长的无花果树,她锐利的双眼试图穿透疯狂而茂盛的作物,找到狼的位置。
      更远,林地的那一头,如此突然的丰收已扩散开去,让人们狂喜惊呼。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欢呼恩人的名号,要敬献自己最虔诚的感激。于是她知道今后自己要蒙受这世上最伟大的痛苦,最痛苦的伟大。他们会呼唤她,寻找她,崇拜她,渴求她,索要她。无数人将追问那创造奇迹与幸福的守林人在何处?
      守林人在何处?
      守林人在何处?
      哑猎人攀上树枝,舌头犹如因缺水而痉挛的鱼,喉腔扩张又收缩,喉头肿涨得要爆炸。她的嘴绝望地模仿每个说话的人那样大大地张开,吐出的却是徒劳的嘲哳音调:“嘶——喔噢——啊——”
      嘶——喔噢——啊——
      她只好放弃言语,松开攀着树枝的手,飞跃向肆意生长的万物中。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053 守林人在何处?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224924/5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湖北
    第二卷已连载完毕,感谢陪伴!
    按照惯例会休息一段时间筹备第三卷。假如未来一段时间见不到您,祝您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春节快乐、元宵快乐、生日快乐(如果您过生日的话。)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