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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疑云
树荫下放着一把躺椅,牛筋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悠闲地享受着栀子花的清香。几步远的房门半开半掩,从里面传来低低的诵读声,花玥正在读书。
牛筋以前也侍候过皇子们读书,但从来没有看到哪位皇子能像伴伴一样,不用任何人提醒,自觉自愿地读书,从来不会偷懒。
又过了一会,牛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走到门前,低声道:“伴伴,大皇子那边,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了?”屋内的读书声停了下来,半晌没有出声。
也是越忙越出事,宫中最近一直在准备大皇子的冠礼,本来众管事已经是尽了全力,就在离冠礼只有二十来天的时候,主持此事的内务总管的母亲去世了,重孝之身按礼不能再主持如此皇家大典。这一下所有人都没了方向。这样的大典,不是一般人能把握左右的,急切间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这两天皇上为此伤透了脑筋。
虽然主持人未定,可是大典不等人,有些事本来是由总管来做的,只得由众位管事分担,花玥不幸被分到了监督大皇子斋戒和向大皇子讲解冠义的差事。要一个从未经历过冠礼的孩子去向一个即将行冠礼的成人来讲解冠义,这事本来就够滑稽了,更何况花玥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大皇子修琅,而按规矩,他不仅要面对面的跟修琅解释冠义,在冠礼举行前最后三天还要与修琅同起同卧整整三天。这事足足让花玥郁闷得几天都没有出门。
可是事情总是要办,花玥丢了书本,不情不愿地走出屋来:“走吧。”
牛筋刚应了一声,花玥已经走到了院门,他一旦下决心行动起来总是很快的。牛筋连忙跟了上去,走在前面的花玥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格外的打眼。因为上次打马球输给了修霁公主,花玥被要求三个月内只能做这般装束。
红墙碧瓦中一条长长的甬道从花玥脚下一直延展开去,他脚步坚定地走在上面,红衣绿裳,这样艳俗的颜色,他穿在身上,只见其艳,不觉其俗。
身后的牛筋暗暗思忖,伴伴不愧神兽所化,这份气度竟将龙子凤孙都比了下去。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
花玥一口气念到这里,略略歇了口气,正要接着开口,坐在他对面的修琅及时送上一杯茶:“喝口茶再说吧。”
面无表情的接过茶水却一口未喝,只是随手放在桌上,花玥接着按《礼记》上写的往下念:“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
“伴伴,先喝口水吧。这些东西我自己会看,不用麻烦你念了。”修琅看着伴伴有些干的嘴皮,关心地道。
花玥听了这话,立即将手上的《礼记》放下,行礼道:“既然殿下不用伴伴多口,我这就告退了。”
见伴伴丢下书就要走,修琅急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干笑几声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说,前面那些我没有听懂,你慢慢讲好吗?”
花玥心里厌烦到了极致,当着众多宫女太监的面却不能发作,只能又坐回原处。拿起书来重新刚才念的再念一遍。要他来解说?真当他是笨蛋吗?堂堂大皇子要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懂,他的那些老师们都该集体自刎以谢皇恩了。心里暗恨修琅,明明是官面文章,大家做做样子也就算了。他竟然再三拖延,分明是心有不轨,想起那日昏迷时可能发生的事,花玥真想再给他一掌。让他不用再行什么冠礼,直接可以重新投胎去了。
花玥想像着这样完美的场景,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一抹浅笑在他脸上浮现了出来。
修琅看到花玥脸上的变化,只觉得心如捶鼓,鼓点已经乱成了一团。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被伴伴打成重伤这件事。
他从小就最爱美丽的东西。无论是物是人,只要生得美,他都爱不释手。伴伴初入宫时,他就着实惊艳了一番。只是父皇将伴伴留在身边,宠爱之极,让他不敢放肆。加上两人年纪又相差大些,伴伴平日并不与他玩耍,日子久了,见面也少,就将心思转到了别处。这回伴伴帮了他之后,他的心思却渐渐起了变化。加上那日机缘巧合,有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才会一时克制不住。
此时知道了花玥的厉害,自然不敢放肆,但饱饱眼福也是好的。他当然不肯让花玥马上走。故作认真的听着花玥念书,眼睛却偷偷花玥脸上身上瞄着。
“伴伴今天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修琅的心里有些疑问,但这些依然无损伴伴的完美。就凭这一点,修琅更加情难自禁,目光不再是偷偷的扫过,而变成了目不转睛的盯住。
“啪!”一声巨响把一旁犯困的牛筋吓得立即精神了。只见自家那位小爷已经站了起来,一双眼里窜着两通小火苗,神情像要吃人一样。花玥怒指着修琅道:“华修琅,你再用那双眼珠子直勾勾瞪着我。小心我把它抠出来。”
放下了这句狠话,花玥一挥袖将刚才修琅递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摔个粉碎,转身怒冲冲的去了。留下呆若木鸡的修琅仍坐在原地发呆。
自伴伴怒骂大皇子后,牛筋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祸事上身。后半晌果然有庄成宫的人来叫他,只说德妃娘娘召他去有话吩咐。牛筋的心就像掉进冰水里的石头,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战战兢兢到了庄成宫见了德妃娘娘,谁知娘娘半点也没有迁怒的意思,只是问了几句伴伴平日的饮食爱好,命他用心侍候,又赏了不少东西与伴伴,连带着他也得了不少好处。
牛筋抹着汗回了花玥住处,将事情一五一十都与花玥说了。花玥听了也不多说,一切与平日无异。
数日之后,该是大皇子冠礼前三天斋戒日。一大早花玥还未起身,宫外已经热热闹闹来了一群人。牛筋晕头胀脑地从屋里跑出来一看,却是专门来接伴伴去陪伴大皇子斋戒的,连忙将花玥唤醒,可花玥只高卧不起。没办法,三四个小太监一起动手,梳头穿衣,整肃停当,抬上宫轿了事。
这番忙乱中花玥一直半梦半醒,只任他们折腾,轿子抬到斋宫,牛筋将花玥扶下轿时,他还依然睡眼惺松。牛筋叫人拿过一个帕子,里面包了一块冰,将那帕子在花玥脸上按了几下,冷气冲脑而来,花玥打了个冷战,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古代祭祀或重大典礼,主要参与者必先数日沐浴、穿洁净衣服、独居素食戒酒等,表示虔诚。宣告一个男子成人的冠礼,自然也是极重大的礼式。身为皇帝长子,意义更是不同一般。花玥的职责,就是监督大皇子诚心斋戒。
初时众人还有些担心,只怕大皇子与花玥再起冲突,谁知这两人竟像换了个人一样。花玥每日一早手捧一铜人跪在修琅屋外,低声禀报:“奉制,皇子琅虔心斋戒。”
修琅听到之后立即起身,垂首立于屋内应道:“是。”花玥即退。待修琅装束完毕准备早饭时,花玥再至,所有食物一一过目,看有没有与斋戒不和之物。过目之后,一切无误,再禀皇子:“斋食已备,请皇子琅用斋。”
在院中走动时,花玥随之左右,凡举止不够端庄,嬉笑妄语,皆要出言相劝,除此再无一句多余的话。修琅也是一副庄重无比的样子。两人纵然面面相对时,也是各自低眉垂目,做老僧入定状。
如此熬了三天,终于到了行冠礼的日子。花玥早起的时候窗外天还是黑黑的,他却只觉阳光明媚,心情舒畅,总算是要解脱了!按规矩去叫醒修琅后就退回自己住处,一叠声吩咐牛筋快走。两人溜至斋宫后面,打算从下人们进出的小门出去。
门一开,外面竟然已经热闹非凡。
民间加冠,多由冠者祖父或父亲主持。皇家规矩却不大一样,一般只有皇太子才能得皇帝亲临的殊荣。但因为承熙帝尚未立太子,修琅身为长子,他的冠礼意义重大。承熙帝亲临,仪式自然极为隆重。
看着这么盛大的排扬,花玥又来了兴致,回头对牛筋道:“你先找个地方呆着,我要到灯火最亮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牛筋惊道:“这是太庙,乱跑是要掉脑袋的。”话还未说完,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花玥哪有工夫听牛筋罗嗦,飞快地向那高大庄严的庙堂跑去。刚跑出斋宫的范围没多远,就被肃严的侍卫拦了下来,他脚上的铃声让他难以遁形。好在侍卫也认得花玥,只是将他拦下不让他靠近,倒也不曾为难他。
眼睁睁的看不到热闹,花玥有些丧气,回头见身后斋宫大门已经打开,八盏美轮美奂的宫灯在前,皇子琅在众人簇拥下已经走了出来。灯光下,身着童子采衣的修琅仪表非凡。
花玥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等修琅及众人走后才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正要往回走,旁边过来一人,正是修琅身边的傅管事:“伴伴,我正到处找你呢。大皇子请你去参加他的冠礼,你跟我来吧。”
花玥几乎没有多想,跟着傅管事就走了。这么热闹的场合不去凑,肯定不是他的性格。
有了傅管事领路,花玥顺利的到了行冠礼的大殿外面,傅管事也只能把他带到这里。他就站在外面看修琅加冠的过程。
礼仪规则太过繁杂,花玥又站在门外,看得也不是很真切,详不多述,只略表一下加冠之仪。冠礼多为三加,初加缁布冠,意为可涉入治理人事,即拥有人治权。缁布冠为太古之制,冠礼首先加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再加皮弁,意为介入兵事,拥有兵权,所以加皮弁的同时也要配剑;三加爵弁,拥有祭祀权,即为天地祖先所承认。修琅身为皇子,地位高于一般士族,三加之后还有一加,为加玄冕。
四加之后,华修琅已经完全脱离了童子身份,成为一个真正被社会承认的成人。
花玥看着打扮一新的华修琅跟在承熙帝身后向历代先皇的神位行礼。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黯然,也不和身旁的傅管事打招呼,自顾自转身而去。
傅管事听到金铃声响,连忙追了上来,大皇子命他照顾好伴伴,决不能让他有半点闪失,尤其是这个处处都有禁忌的地方,略有些疏忽,以伴伴的性子随时可能弄出事来。
花玥低头走着,完全不去看路。只是顺着一条较冷僻的小路慢慢踱过去。小路尽头是一处碑林,历代名家的墨宝在这里如星辰闪耀。碑林当中有一座碑亭,里面竖着一块巨大的石碑。花玥随意走进碑亭,就在碑座处坐了下来,将背倚在了驮碑的赑屃身上。
刚才看修琅行冠礼,不知不觉又让他动了思家之情。也不知自己到了及冠之年,可能在父亲面前加冠?想起父亲,又想起那日承熙帝所说的父母的身份。从心里来说,他是一百个不相信承熙帝所说。但承熙帝拿出来的那封信分明出于母亲亲笔。母亲芮氏是位才女,花玥在家时常见母亲舞文弄墨,她的字迹实在太过熟悉,应该不会认错。可是——若信了这封信,就等于相信自己的父亲真的是一位奴隶,那自己不也成了最下贱的奴隶?
花玥一向心高气傲,一想到这里,只觉胸口发闷,忍耐不住站起身,用力在靠着的石碑上捶了一下,石碑立即发出碎裂的声音。
跟在花玥身后的傅管事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伴伴,这石碑——”冲过去仔细打量石碑,查看有无缺损。
傅管事的紧张吓了花玥一跳,他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内力。这碑虽不知是哪位名家墨宝,能单独建亭,绝对不是一般人,若是毁损,定然又是一场祸事,连忙也转身细看。这一看不要紧,立即石化在了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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