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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诏
梁兴不曾与杨沂中共事过,但几年前,他就回朝受过官职,对杨沂中其人,也算有所耳闻。这两日相见,倒是印证了他的判断。
杨沂中不是个轻易会下决心的人,但若是当真绝了他的退路,也能一往无前,勇冠三军。
因此听到张宪说让杨沂中配合劫营时,梁兴便打算讨要一份御札做证明,免得杨沂中叽叽歪歪误了战机。
奈何当时的气氛让梁兴敏锐地侦知到官家并不在营中,于是立刻做了两厢计划:倘若圣驾距此不远,官家的行踪也可以透露给他,他就独自去请一份旨意;倘若不行,为防杨沂中不肯出兵,那便只能矫诏了。
这些话梁兴还不能与张宪明说,以免张宪被卷入受到猜疑,因此他只是试探两句,得不到结果后便决定一力承担。
伪造御札是重罪,梁兴做不到,也不敢做。但空口无凭的命令,收到的人可以不听,传话的人自然也可以捏造,不过是皇权巍巍,后果自负罢了。
幸而杨沂中不是个太有主张的人,即便是口谕,他也从了,而这一战也的确大胜,为梁兴添上许多可以宽赦的情由。
但再如何情有可原,当着百官的面被官家亲自揭穿,都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在场谁不是水晶肝肠的人物,官家话音才落,都齐齐望向梁兴。
赵谅骑虎难下,深恨这世上处处是坑,自己当了将近一年的官家,怎么还敢随便接话。
不处置梁兴,是在消耗自己的信誉,让人有样学样,可处置梁兴,亦是寒了他背后太行山义军的心。
谁都知道梁兴假传的口谕,是深合官家心意的,偏偏个中曲折,又难以归于法理中分说明白。
清晨的雾气模糊了眼前的景物,恍惚间,浮现在赵谅心头的,只剩“难得糊涂”四个字。
他双手交叠握住缰绳,低下头讪笑道:“朕想起来了,临走前曾与循礼说过,倘若收到殿帅那边的消息,就传令让殿帅配合。”
众人自然清楚官家是在遮掩,可即便有对梁兴不满的,也不好质问赵谅说的是不是真话,只能默默记在心里,等到别的事情上,再给梁兴一个教训。
赵谅还在卖力地演着戏:“哈哈哈哈……看来是朕近来休息的太少,不然怎么记东西颠三倒四的?哈哈哈哈……”
赵鼎听不下去这尴尬的笑声,赶紧打断道:“官家,这一仗杀敌甚多,朝廷拨付的赏钱也该安排下去了。”
“哈……是,赵相公说的是,你去置办便好。”
接战了将近一日一夜,大军倒也不急于行进,上午走了两个时辰,就在一条小溪边安营休整。
赵谅昨日在舒城倒是一夜好眠,可诸大臣却多有辗转反侧的,此时都请求将议事延后,自己先去寻个营帐休息。
左右无甚大事,赵谅也乐得闲暇,从火头军那里要了根鱼竿,一个人坐在溪边垂钓。眼看日头渐西,却半条鱼都没有钓到,让他不禁有些丧气。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竿下一沉,还夹杂着扑腾的感觉,想来定是有鱼上钩。赵谅心中一喜,正要提竿,耳畔却忽然传来说话声,又将鱼惊走了。
“官家,臣……”
“啊,我的鱼!”
梁兴是独自来请罪的,可才跪下说了三个字,就被官家咋咋呼呼地打断。他抬眼望去,鱼篓里空无一物,不禁有些无语地问道:“官家的鱼在哪里?”
这话赵谅可不爱听,他不愿多谈自己钓鱼的挫败,冲梁兴一瞪眼,没好气地转回正题道:“梁小哥,怎么眼下知道畏惧了?”
“军情如火,臣一时妄为,请官家恕罪。”梁兴说罢,忽然俯身一拜道:“此事皆是臣自作主张,与随臣来觐见的太行山弟兄无关,还望官家莫要迁怒。”
赵谅微微一哂,见四周的兵卫都站的远,索性与他坦诚道:“如今朝中许多人待义军的态度,都如握蛇骑虎一般,你再如此行事,他们越发要觉得义军无法无天,岂是朕不迁怒就行的?”
梁兴本以为官家会敷衍两句,不料竟听到大实话,颇有些讶然。思忖片刻,竟直言请求道:“与臣同来的义军,俱是心向朝廷,令行禁止,绝无臣这般胆大妄为的。”
“臣乞请官家周庇他们。”
梁兴复要拜下,却被赵谅伸手拦住,他抖了抖另一只手中的鱼竿,面上忽而绽开一个笑容。
“朕可以答应你,但你既来赔罪,也需有诚意是不是?”
“是要臣做什么?”梁兴看官家的动作,心中隐隐有了离谱的猜测。
“赔朕一条鱼。”赵谅说着,便把鱼竿塞进梁兴手里,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头,示意他坐下。
可是官家你根本没钓上鱼啊……梁兴默默腹诽着,却也明白这是在给他台阶下,因此很认真地将鱼钩投入溪水中。
“梁小哥可要快些,莫等到百官都起来议事了,这条赔罪的鱼还没上钩。”
赵谅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梁兴却是一副忍笑的样子。
“官家放心——鱼儿咬钩了!”
赵谅还当他在胡说,却见鱼竿抬起,下头正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青鱼。
“怎么会?绝不可能!”赵谅满脸不可置信,他钓了半晌颗粒无收,怎么梁兴一来鱼就上钩了?
梁兴这回终于没忍住,捧腹笑起来——送他回朝前,岳飞可不曾说过,官家原来是这般模样。
“官家可还要臣接着钓?”梁兴笑完过后,便问道。
赵谅又是嫉妒又是满意,沉吟片刻后,还是不甘地点头:“你继续吧,朕再让人拿根鱼竿来,鱼篓就共用一个了。”
可官家你也不需要鱼篓吧……梁兴默默想着。
二人又钓了半个多时辰,梁兴差不多把鱼篓填的满满当当,赵谅却依旧一无所获。他忍无可忍,转而把箭簇安在竿上扎鱼,竟也刺中了两条。
“这么多鱼,够今晚诸位相公的晚膳了。”赵谅拎着鱼篓端详成果,突发奇想道:“你说若是在鱼腹里塞个‘大楚兴,陈胜王’,端到赵相公桌上,他会作何反应?”
梁兴:“……这万万不可啊官家!”
真这么干,官家未必有事,他们义军,当真要成朝廷百官眼中的反骨了。
赵谅失落地叹了口气——他还真想见见赵鼎会是什么反应。
果如赵谅所料,群臣揪不住梁兴矫诏的小辫子,就开始在太行义军的封赏任命上做文章。
大多数朝臣对义军的态度,都是又需要又忌惮,对付金兵的时候,他们是义军,到了自家地盘,那便是流寇。
南渡以来,义军和流寇间,原也不曾有太多分别,许多时候,都得要主帅的个人魅力来捏合,一旦如宗泽这般的主帅身死,麾下的义军便又会散而为盗匪。
朝廷不信义军,义军就更不信朝廷。
除却太行山所在的河东路外,河北也有义军,京东路的梁山也有义军,乃至金国腹地都有心向大辽的义军,都是北伐可以拉拢的对象。
这也是岳飞收编了太行山南麓的义军,却非要遣梁兴百忙中回朝觐见的缘故。
千金买马骨,是定要朝廷来施恩的。
比起加官进爵、赏赐钱帛,展现出信任才更重要。
因此面对朝臣们明里暗里地指摘义军不够可靠,赵谅只是靠在椅背上,平静地说道:“梁兴带回的义军,于朕有救驾之功,自是值得相信。”
啥玩意儿?救驾之功?
百官如坠云雾,当时在场的武将,却想到了梁兴主动去联系杨沂中前说过的话,“臣等也想要个护驾之功”,莫非那个时候梁兴就打算借此为依仗?
可是——“梁兴从杨沂中处回报消息时,兀术已经败退,算不得救驾之功。”
赵谅自然要解释:“金兵虽是败退,可昨夜还在左近扎营,威胁到朕与诸位了。若非有梁兴居中联络,杨沂中和张宪得以两路并进劫营,朕又如何能转危为安,如何有今日的安枕无忧?”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抚着胸口,做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百官都满脸无奈地看着他演戏——官家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谁不知道你昨夜让张宪去劫营的时候,有觉得哪怕一点危险吗?还“安枕无忧”,你哪日不是安枕无忧的?
奈何赵谅咬死了是救驾之功,非得说梁兴带来的义军救了自己,百官竟也找不出反对的话,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任由赵谅将这些目无法纪的义军编入自己的亲卫中。
横竖官家都不操心自己的安危,他们着急上火能有什么用?
梁兴倒是没有被收编到殿前司,他还要回太行山发挥自己的号召力。因此次日,赵谅就遣了一队人马护送他回程。
内外风波暂歇,可本该来会师的韩世忠,却迟迟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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