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掌上骊珠曜

　　“啊！！疼疼疼疼疼！轻点行不行，要断了——”

　　“咎由自取！不许对医官无礼。”

　　“你好狠的心！他都伤成这样了……这可是你唯一的嫡子，将来要支撑尉家门庭的！”

　　尉茜英听闻胞弟被抬了回来，急匆匆赶来，进院就听到一阵狼嗥鬼叫，跟着是母亲这话，顿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尉家将来真要靠他支撑，她们还是趁早端着碗沿街乞食去吧。

　　白氏转头看着趴在榻上干嚎不休的儿子，心疼得直掉眼泪：“三郎，告诉阿娘，是谁伤的你？你没告诉对方你是谁？你爹是天子元舅，天子是你表兄，你是堂堂尉家三公子，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样伤你？！”

　　尉烐闻言，支支吾吾。

　　尉茜英入室接道：“他成天跟一群纨绔子胡混，夜路行多了，见鬼又是什么稀奇事。爹娘，我看你们就别掺和了，又没有致命伤，胳膊不也接上了吗？让他长长教训也好。”

　　“还是二娘明理。”尉焘赞许地点头，“既是胡作非为招致，就闭门在家反思己过，今后再让我发现你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用不着别人动手，我自己打折你腿。”

　　白氏见他撂下狠话就出了房门，再看看吓得面如土色的儿子，心中气愤不过，紧随而去。

　　“你这个做爹的怎就这般铁石心肠，不说替儿子出气，还要将他禁足？”

　　“禁他足是让他在家好生养伤，你就不怕他另一只手臂也折了？”

　　“……我看你心里就是没有三郎，也没有二娘，我们母子仨都不入你的眼，你眼里只有你那个长女！是，她多厉害呀，人家是镇守西南的大将军，多给你长脸……”

　　声音渐渐远去，医官也告了退。

　　“怎么回事？”尉茜英往榻沿一坐，打量着胞弟的惨状。

　　尉炿瘪嘴：“我都伤成这样了，你有没有点人心——”

　　“暂时死不了，快点儿。”尉茜英往他那用板材固定住的右臂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换来一声哀嚎。

　　尉炿怕她再来一下，使劲往里侧缩，嘴里咕咕哝哝。碍于亲姊淫威，还是把下晌发生的事如实道出了。

　　“我这可都是为你办事……”

　　谁知尉茜英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我被母亲拘着学那些宫规礼仪无法出门，让你打听清楚情况，看看她与宫里有没有什么暗中往来，谁让你擅自行动打草惊蛇了？你绑了她是打算做什么？毁尸灭迹？”

　　尉炿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毁尸灭迹啊！就是想把她绑起来吓上一吓。”

　　尉茜英简直没眼看他。

　　又问：“她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尉炿摇头。

　　尉茜英松了口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这事你别管了。”

　　丢下这句起身就要走。

　　尉炿不服气：“不让我管，你也别管了。长姊都不急，你急得什么。”

　　尉茜英脚下一顿，哼了一声：“阿爹说了，最迟明年，她要是再不回，就让我与陛下完婚。我的事，我自然上心。”

　　-

　　时近黄昏，奚骊珠前脚回到明光里的宅第，后脚就被告知鲁夫人请她去主院一趟。

　　柳蓉特意强调了即刻就去，是以奚骊珠连衣裳也未及换，便随她去了正房。

　　鲁夫人一看她和她身后那两个侍女的模样，就知又出去野了，当下没一点好脸色。

　　她杜家虽非簪缨之族，好歹以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见过谁家儿妇这样抛头露面、走街串巷的？

　　“柳蓉，把她那劳什子给我收了。”

　　收到指令的柳蓉向流赮走去。

　　流赮把医箱提在手上，无动于衷。

　　柳蓉伸手去取，下了死力也争不过；又过去两个仆妇助阵，还是没能拿到手。

　　鲁夫人把眉一竖：“反了天了！”

　　奚骊珠开口：“阿姑若然身体有恙，我可帮你瞧瞧。那医箱里东西驳杂，不明药性之人还是少接触为妙。”

　　“你这是咒我呢，我好生生的，哪里有恙？分明是你见不得我好，不让你做什么你偏要做，巴不得气死我！”

　　奚骊珠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若说宫外的日子有哪里不如意的，大抵便是鲁夫人试图重掌君姑的威权，继续施加金洛时期对她的诸多管束，以及对她行医地百般阻挠。

　　关于她解官归家的事，鲁夫人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

　　虽担心儿妇不再是御前红人了，众星捧月的体验不会再有；可儿妇是御前红人似乎也没见多大益处，求她帮个忙七推八挡，害她平白得罪了好些贵眷。

　　既如此，解官也就解吧。反正杜家有二郎顶着呢，等到二郎为公为卿，那时的体面才是真体面。

　　杜守川却一反常态，坚决反对。

　　他的理由很简单，朝中有人好做官、御前有人好办事，杜家一门都指着这个儿妇呢，她卸职怎么能行？

　　父子俩前所未有的为此事发生了争执。奈何杜匀植心意已定，杜守川气得大病了一场。

　　行医之事是和解职一起提的，当时鲁夫人一并点了头。不想才没多久，她就反悔了。

　　“你做这些，只会让我杜家门楣蒙羞，让二郎脸上蒙羞。”

　　开馆坐诊不准许，四方游医仍不乐意。
　　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她如今太有主意，行止自专，很不成体统。
　　应该谨守闺门之礼、不与外界接触，襄佐夫君、奉事舅姑，尽好为人妻为人妇的职责……就像在金洛时一样。

　　若是以前的奚骊珠，说不得会遵而从之。可人的心性避免不了随着所经之事成长，眼界和心胸也会随之变化。
　　入魏以来，行过最低谷，也站过一国至高处，东堂、政事堂这种枢密之地等闲出入，显官巨贵也如常交往……
　　有了这段经历的奚骊珠，已没了新嫁时的茫然与怯怯，也很难再忍受鲁夫人所描绘的那样的日子。若然卸职后等待她的只有这些，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可她又能怎样？难道当面质问鲁夫人你怎能说话不算话？
　　她毕竟是长辈。
　　最后还是得由杜匀植出面。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会疲累地说：“令璎，爹娘年岁大了，咱们不能只顾自己。娘近来不高兴，你这几天就少出去，过了这阵子再出诊也是一样。”

　　那二老要是一直不高兴呢？他答应的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至此奚骊珠才算明白，家宅内部，一个孝字压在头上，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但她的决心也并不会就此更改。

　　只是儿妇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再一次做出妥协：尽量减少外出的次数、在明光里以外的范围行医……

　　纵使如此，似乎还是不能令鲁夫人满意。

　　还要她如何呢？奚骊珠心里已经深感厌倦。

　　“行医一事，是我与郎君早便商议好的，阿姑如有异议，找他说去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起身施礼，领着葵香和流赮就要告退。

　　鲁夫人猛一拍案：“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君姑？！”

　　这话一出，奚骊珠只能停步回身，垂首聆训。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阿娘一介微贱医女，勾的那褚家玉郎宁可叛出家门也要与她违礼淫奔；生下你来，又走了她的老路子。我二郎以前多孝顺，父母跟前从没有一句不是，自打娶了你，魂儿便被勾走了，每每忤逆顶撞，还不是你撺掇的？你们母女当真是祸——”

　　奚骊珠蓦然抬头，面色变得凝肃：“阿姑请慎言。”

　　鲁夫人被她清泠泠的眼睛盯着，莫名心虚：“我、我说得有何不对。”

　　“阿姑，我叫你一声阿姑，我但有不是，你只管训斥责罚。但我爹娘的事——”奚骊珠一字一顿，“轮不到旁人置喙。你不能诋毁他们，谁都不能。”

　　她言辞少见的锋利，眼神也是如此。鲁夫人被迫地无意识后撤一步，嘴上兀自硬气道：“你个做人儿妇的，对君姑就这般态度？就不怕我让二郎休了你，把你赶出杜家大门？！”

　　奚骊珠眼底一片冷然：“郎君也不行。”

　　一旁的葵香忍无可忍，难得伶牙俐齿了一回：“这宅邸是陛下赏给我们娘子的，这里的一仆一婢一草一木都姓奚，敢问杜家的大门在哪儿？”

　　“你、你们……”鲁夫人被气了个倒仰，柳蓉及时上前搀住。

　　鲁夫人紧紧抓住柳蓉，缓过神后发现那主仆三个已经离开了。

　　她哆嗦着手指着三人离开的方向：“我杜家是造了哪门子孽呀！当初要不是看在她身上流着一半褚家的血，想着那褚氏冠族华胄、奕世豪望，万一愿意让她认祖归宗，咱们家也算攀了贵亲，自此后身份就不同了。谁知人家压根就没这打算，大的小的都不认！也是，但凡有一丝指望，也不会落地就让她随了母姓。可怜我的二郎啊！生生被这门亲事给耽搁了……”

　　回到东院，奚骊珠让葵香流赮自去歇着，而后便进了寝房。

　　二人不放心，守在门口面面相觑。

　　这么久以来，还从没见娘子如此盛怒模样。

　　对，盛怒。

　　面上仍是温和平静的，熟悉她的人却能清晰感知到她的怒火。

　　无怪，父母是她的疮疤，也是她的逆鳞，鲁夫人偏要去揭，活该遭这顿抢白。

　　葵香觉得解气的同时，心里把鲁夫人痛骂了一万遍。

　　总想着驯服娘子、给娘子立规矩，最好是把娘子踩到脚下，对她唯命是从。住进宅第一个月，已是见识了她种种难缠，泥人都要激出火气了，难为娘子能忍这么久。

　　转眼想到这零磋碎磨娘子以后还要继续忍下去，恐怕直要熬到鲁夫人作古……葵香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室内，奚骊珠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鲁夫人最后的那番话。

　　虽不是很清晰，但她还是一字不落听在了耳里。

　　双亲去世后奚骊珠便被杜家祖母接去了金洛，跟着她在庄园居住，由她亲自抚养。

　　三年守制期满，去年初始除服，杜家祖母见老宅那边迟迟不来人商量完婚之事，便将杜守川和鲁夫人叫至病榻边，以死相逼，总算让两人点了头……奚骊珠一直以为是如此，仅是如此。

　　若然，若然杜家二老当初是另怀着攀高谒贵的心思才答应的这门亲事，那么杜郎的初衷又是什么？

　　杜郎娶她，当真是因为当初告诉她的那般，悦慕于她、想要与她共挽鹿车。还是碍于阿娘临终的托付？

　　又或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