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选项

　　傍晚时，尹琛去看了他与贺淮一起涂的石膏娃娃，它依旧很精致，橱窗里的灯光衬显出丝丝缕缕的温馨。后来他又去小屋里待了很久，久到章盛华打电话催他回宿舍，他才恍惚地回过神。
　　寝室。
　　热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口的窒闷。浴巾随意挂在腰间，发梢的水珠滴落，在锁骨处汇成细流。桌上的手机屏幕突兀亮起，熟悉的ID跳动着，后面跟着一句简单的：“琛琛在干嘛？”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发抖。陆羽轩恶毒的诋毁又在耳边响起。他多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想到贺淮的过去，他就突然觉得自己这点忍忍也就过去了。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刚刷完一套理综，脑子快炸了。不过现在已经能适应这的教学方式了，就是有点费脑。”
　　用最平常的谎言，筑起一道墙。他需要贺淮相信他这一切都好。
　　这一夜，尹琛睡的一点都不踏实。对面寝室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声的审判，哪怕陆羽轩周末已经不住校了。
　　周六，他把自己锁在宿舍里。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他像一头困兽，将所有情绪疯狂地倾注进堆积如山的试卷里。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锐响，演算、背诵、刷题——近乎自虐般的专注成了他唯一的救赎。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洇湿了卷面，他却浑然不觉。
　　下午，手机屏幕的微光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贺淮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奶奶坐在敬老院的长椅上，怀里抱着打盹的胖妞，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另一张是几丛开得正盛的腊梅。
　　附言：“带奶奶出来走走，花开了。精神还好，讲了许多琛琛的事。”
　　尹琛的指尖悬停在奶奶茫然的瞳孔上，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他能想象贺淮按下快门时的心情，“精神还好”这轻飘飘的四个字，重得让他喉头发紧。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千言万语都沉在心底。他不能问，不能戳破这层薄如蝉翼的伪装。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像是凝滞的沥青，缓慢地向前挪动。
　　与陆羽轩彻底沦为陌生人，徐琳恩的愧疚如影随形。尹琛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社交，生活简化到极致：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成了隔绝外界恶意的最后屏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那天到今天都没有人来找他麻烦。
　　“尹琛，马上就结束了。”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继续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发生。撑到那天，就能离开这里了。”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最后一周，好吗？

　　周五晚自习结束后，住校生们陆续拖着行李箱回到寝室楼。短暂的周末松弛后，空气里重新绷紧了备战期末的弦。
　　尹琛从水房回来，端着盆走向自己的房门。走廊灯光昏暗，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疲惫或说笑的脸。
　　就在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时，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刺破了走廊的嘈杂：“哎哟喂！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原来是云凌的‘痴情种’，尹学霸啊。”
　　尹琛身体骤然一僵，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偏头看了一眼。贾子祺不知何时靠在对面寝室的门框上，双手抱胸，脸上挂着一种扭曲的笑容。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专门在这里堵他。周围路过的、刚回寝的同学们被这充满火药味的开场白吸引，纷纷停下脚步，不少目光投了过来。陆羽轩寝室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似乎也有人影晃动。
　　尹琛理都没理他一下，刚推开的门又被一股力往回拉了回去。
　　尹琛面无表情的看向贾子祺，声音冷的掉渣：“滚开。”
　　“滚开？哈！”贾子祺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猛地站直身体，向前逼近两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表演欲和恶毒的亢奋，确保走廊里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尹琛，你他妈还装？！陆羽轩可都他妈跟我掏心窝子了！老子就请了个假，一周没来而已。你真他妈开了老子的天眼！”
　　他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比赛那会老子就觉得贺淮他妈看你那眼神不对劲！操！原来你俩真搞上了？！两个大男人！搞ji！还玩屁股！你他妈恶不恶心啊？！”
　　“轰——”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尹琛身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着他的皮肤。
　　尹琛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攥着盆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塑料里。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贾子祺看着尹琛瞬间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像是得到了极大的鼓励，恶意更加汹涌澎湃地喷发出来，声音尖利得刺耳。
　　“怎么？被老子说中了，躁得慌了吧？操！想想老子就他妈想吐！”他夸张地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引得周围几个男生发出低低的哄笑或嫌恶的吸气声。
　　“贺淮那小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啊？就他那张死了爹妈的棺材脸，看着就他妈晦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穷酸晦气的劲儿！也就你这种……” 他故意拖长音调，目光像黏腻的蛞蝓在尹琛身上爬过，然后猛地吐出最肮脏的臆测，“饥渴到不挑食、专捡垃圾啃的东西，才把他当个稀物！玩得挺带劲是吧？被他这种人搞起来感觉怎么样？啊？”
　　污言秽语如同最肮脏的泥浆劈头盖脸泼来！走廊里瞬间一片哗然！
　　尹琛本想着忍忍算了，却没料到贾子祺这么变本加厉。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尹琛的理智彻底被滔天怒火吞噬！
　　“砰！”
　　尹琛顾不得水盆。拳头凝狠狠砸在贾子祺仓皇抬起格挡的手臂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贾子祺一声凄厉的惨叫！
　　巨大的力道让他踉跄着向后猛退，“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墙上。
　　贾子祺只觉得手臂传来钻心的剧痛，半边身体发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纯粹的、被恐惧攫住的空白！他做梦都没想到在这种场景下，尹琛真会动手，而且力量如此骇人！
　　“拦住他！快！他疯了！！”贾子祺发出变调的尖嚎，声音扭曲。周围被惊呆的同学和从寝室冲出来的陆羽轩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七八个人一拥而上，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尹琛。
　　“滚开！”尹琛奋力挣扎，脖颈上青筋凸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他不再看魂飞魄散的贾子祺，而是看向刚从寝室冲出来的陆羽轩。
　　“陆羽轩，”尹琛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清晰，“看到现在这幅样子你满意了？！”
　　尹琛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你跟贾子祺有什么区别？一样恶心！”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羽轩的心上！他瞬间僵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视线。
　　尹琛的目光，比任何拳头都让他感到窒息和难堪。他恶心同性恋，也厌恶贾子祺的人品，可最后受伤的却是尹琛。
　　尹琛不再看他，重新落目到贾子祺身上：“贾子祺！要是再让我听见你用那些肮脏的词编排他！听见一次，我打一次。”
　　那毫不掩饰的、玉石俱焚的冰冷怒意，如同寒潮瞬间席卷了贾子祺！□□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痕！
　　他看着尹琛那眼神，无边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周围死死抱住尹琛的同学，也被这从未感受过的压迫力震慑得脸色发白。
　　尹琛被众人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刚才砸在贾子祺手臂上的拳头，指关节一片通红，隐隐作痛，他却感觉不到。
　　束缚的力量在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和骇人的沉默中，终于松动了一丝。尹琛猛地发力，挣开最后的钳制，踉跄一步站稳。
　　空气里弥漫着贾子祺留下的恶臭和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狂暴过后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陆羽轩的公开泄密，成了递到贾子祺手中最锋利的屠刀，一步步扭曲加深事实。
　　尹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正在眼睁睁看着贺淮被泼上最肮脏的污水，而自己却连替他擦去的能力都没有。为了徐琳恩那点可怜的体面，他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浊气。

　　周六清晨就能离开。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断送了这唯一的生路，更不能把贺淮也拖进更深的泥潭。
　　他像被钉在刑架上，清醒地数着每一秒。
　　走廊上那些粘稠的视线、刻意的低语、无处不在的孤立……都成了必须吞咽的苦药。而这就是世界回馈的礼物。
　　尹琛关上寝门，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
　　他把涌到喉头的腥甜和毁灭一切的冲动，狠狠压回胸腔深处。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方才极力克制的证明。
　　贺淮，等我。
　　还有最后一周。
　　很快的。

　　剩余的一周里，尹琛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安静的影子，也没提让贺淮过来。他怕贺淮看见他这幅样子，害怕贺淮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依旧出现在该出现的场合，那些关于他的窃窃私语似乎更盛了，目光也更加复杂。但他都视而不见。
　　他好像回到儿时父母意外离世的那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少行少语。周围的世界，包括陆羽轩，以及偶尔投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徐琳恩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与他无关的背景板。他甚至不再去分辨那些视线里是好奇、鄙夷还是同情，这些都失去了意义。
　　每个夜晚都成了缓慢的煎熬。思绪是飘散的，无法聚焦，过去的画面和声音变得很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将一切都染成了灰白色。
　　支撑他的，只剩下书桌角落那个日历上，被红圈紧紧锁定的日期。每过一天，他就用笔在那数字上划掉一格。
　　终于，到了离开的早晨。
　　天光未亮，寝室里一片寂静。尹琛将为数不多的行李一件件收进行李箱，。拉链合上的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章盛华已经等在校车旁，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略显沉重的身影。他看着尹琛拖着箱子走近，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外露，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
　　章盛华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他显然听说了这些天围绕尹琛的风风雨雨，那些不堪的传言。
　　作为一个老师，他并非没有过一瞬间干预的念头。但他始终认为，青春就是个泥泞不堪的沼泽，既然决定了，那有些跟头必须自己摔，有些坎必须自己迈，旁人贸然介入，往往适得其反。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嘱咐：“尹琛，路上注意安全。”
　　尹琛极轻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算是接收了这份徒劳的关心。他沉默地上了车，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引擎发动，车身微微震颤，相哲的景物在窗外缓缓后退，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解脱的释然，也没有离别的感伤，只有一片彻底放空后、近乎虚无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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