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脑壳

　　“您还好吗？”

　　辛七号看着满面愁容翻来覆去扒拉着餐盘的秦方，关切的问道。

　　“啊？什么？”秦方抬起头，眼周的黑眼圈又深又大。“这么明显吗？”

　　“嗯。”辛七号把本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您在担心什么？”

　　“呃，这个……”秦方想了想，总算是放过了眼前已经被她摧残成一节一节的青菜叶子。“我问你，你移植的机械脑是几代机型的？”

　　“第二代。”辛七号回答。

　　“那……有什么副作用吗？”秦方小心翼翼地问。她想起昨天齐规说过的一代脑因外接接口很容易造成术后感染。“二代好像没有接口，对吧？”

　　“没有。”对方的回答让秦方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听到。“但是因为没有外接接口，所以机械脑内部出问题后无法快速找到原因进行维修，后续脑死亡的人不在少数。”

　　她心里一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齐规没有骗自己，二代机械脑移植后存活概率依然不高，所以妈妈才会一直进行研究。好在她的机械脑会……呃，昨天齐规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自我检修与革新？

　　“您在苦恼什么？”辛七号疑惑道：“您所移植的是最新一代机械脑，不需要再为后续问题担忧。”

　　“不，我只是在想……”秦方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将新的技术交给你们，那会不会……减少机械脑移植的死亡率呢？”

　　“砰——！”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响，那是因辛七号突然站起而被掀翻在地的椅子。秦方被他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因惊讶而瞪大的眼睛。

　　“你要把三代脑的技术交给他们！”辛七号喘着粗气，语气仿佛在质问她。秦方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让对方冷静。“我还在考虑。你怎么反应那么大？”她的视线越过对方，看向他身后倒地的椅子，随后又回头看向四周。还好，非用餐时间这里餐厅没什么人，没人注意到他们。

　　没想到辛七号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陷入了一种自我癫狂的状态，不停地说：“将技术交给……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我还没有决定……”秦方还想继续解释自己还没有考虑清楚，下一秒辛七号的手却突然伸到她脸前，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请您不要再告诉我任何有关的事情，我不应该知道太多。”

　　“呃……”秦方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对方坚定的眼神，不知为何却好像从里面看到了一丝恐惧。半晌后只得叹了口气，答应道：“好。”

　　本以为来到这里能修好机械脑，没想到连个可以讨论的人都没有。秦方走在走廊上，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辛七号。想到这人一边跟着，一边又不要自己跟他说有关三代脑的事。齐规这不就是派个人监视自己吗？随即不满地皱了皱眉。

　　“我想去见船长。”秦方停下来，一本正经的对辛七号提出自己的想法。两天前，她来到齐规的办公室，对他提出了相同的一句话。

　　“我要去见船长。”

　　“不行。”齐规处理着眼前成叠的文件，头都不抬一下。“不可以。”

　　“为什么？”秦方坐到他面前的扶手椅上，不满地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让我见他？”

　　“他是联盟的人。”齐规对她解释道：“联盟的人大部分仇视红蚁，你现在作为红蚁的一员，贸然过去探视很可能会遭受攻击。”

　　听了他的话，秦方摇头晃脑半天才把心里的那句“放屁”给咽下去。强压下心里的火，缓缓地解释道：“船长跟我关系很好，不可能会攻击我的。”

　　“那是以前，”齐规说：“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去联盟28区，到红蚁蚁巢，我不认为他会对一个绑架了他的组织有什么好的印象。”他终于改完了手里的公文，拿起稍作整理，随后放到一边。“我这是在保护你。”

　　“别说什么‘我不需要你保护’。”齐规看了一眼准备反驳的秦方，“我只是不想看到三年前的意外再次上演。”

　　这一下倒是直接把秦方干哑火了，心中一万个道理顿时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好好好，你干什么都有理。”于是起身离开。

　　时间回到现在，在她向辛七号提出了想要去见船长的愿望后不出所料的得到了对方义正言辞的拒绝。“不可以。”

　　“不可以吗？可是这样我会不开心的，让我开心不是你的工作吗？”

　　辛七号一下子被噎住了，看着秦方调笑的眼神，慢慢涨红了脸。“这是齐规大人的命令。”

　　“别拿他的命令搪塞我。”秦方不满地挥了挥手，知道他不敢违抗命令，于是没再强求。

　　虽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但是自她来这里已经一周有余，该逛的早就逛了个遍。只可惜不像在35区那样有机械脑帮助记忆路线，没有辛七号跟着就一定会迷路。这时就显出了实验室内的匮乏，35区有档案馆、休息区、露台，而这里就只有无尽的纯白走廊和两边永远关着的大门。如果硬要加上一条的话，还有无论到哪儿都需要权限的可恶门禁。

　　真是太可恶了，秦方看着面前处于锁定状态的大门，大致明白了齐规作为移动门禁的作用。

　　“您准备去哪儿？”辛七号在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着她，问道：“要回去继续读档案吗？”他指的是齐规给秦方的那一箱日记和剪贴簿。

　　“那一箱我早就读完了。”秦方无奈的说。不只是读完，而是已经翻来覆去读了三遍，对日记里面的东西已经熟悉到看到一个人物就能背出他们的喜好。不过这也没什么用，脑子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去温室吧。”秦方说。温室是一处位于实验室中心的植物园。在全部建筑群都处于地下而看不见阳光的实验室中，温室收集了各地区不同品种的植物，集中安置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是整个“蚁巢”中唯一可以见到绿色的地方。科研人员会去那里放松心情。

　　“整天见不到太阳，都快抑郁了。”秦方突然怀念起地面上的景色来。上面应该又下雪了吧，不知道师傅一个人能不能把3号跑道清出来……不对，要用的时候会有人帮忙的。

　　“好的，为您带路。”辛七号知道秦方记不住路线，主动来到前面为她带路。秦方跟在后面，却发现一路上遇到的人见到他们不是低头快速走过，就是紧急刹车掉头。又是这样。她心里想。除了像与食堂阿姨这样必要的日常对话，她还没有跟除了齐规和辛七号之外的人说过话。不知为什么，那些人仿佛都在躲着她。

　　她正想向辛七号提问，两人前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拿着不少文件的年纪很大的老头儿，正颤颤巍巍的从他们前面横穿过去。就在双方的身影交错经过时，仿佛被两给年轻人吓了一跳，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

　　“哎呦……”老头儿看着散落在满地的文件，发出一声轻轻的哀嚎，仿佛是在责备自己的不小心。他用一只手扶住腰，另一只手使劲向下伸，正准备蹲下身去捡，没想到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快速蹲下去，三下五除二捡起了所有文件，并帮他合成一摞，准备递还给他。

　　“哎呀，真是太好了。”老头儿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双手颤抖着接过秦方递过来的文件。秦方发现面前这个老头儿脸上满是皱纹，已经有了不少老年斑，突然想到了满脸皱纹的老赵。幸好他没有老年斑。她心里想。而且师傅皮肤黑，不显老。

　　“谢谢你们呀！”老头儿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儿，又捋了一下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白毛。“真是好孩子呀！”他本想抬起手拍拍秦方的肩膀，却因为年纪大了动作迟缓，手僵在了半空，最后只得尴尬地放下。

　　“没事儿，您拿好东西。”怕对方听不清，秦方大声说道，老头儿的秃头反过来的光照的她眼睛疼。正准备离开，就听见老头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打过来。“之前没见过你啊，新面孔？你是第几批到的？是神经学家还是机械学家？又或者是医生？”

　　“呃……”秦方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把她当成在这里工作的研究员了，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好在旁边的辛七号替她解了围。“她是齐规大人带回来的……”

　　“呀！就是你啊。”老头儿浑浊的眼睛忽然一亮。你就是他带回来的……后半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惊喜的盯着秦方的脸，语气中满是欣喜。“真是太好了，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

　　“对不起，”旁边的辛七号不动声色地稍稍走远了些，好像很不愿意继续待下去，皱起眉头尝试结束对话，“我们要快些走了。”

　　“哎呀，不要那么快走嘛。”老头儿说话的声音很慢，是老年人特有的那种迟缓。“我好不容易才见到……”

　　“对啊，不要那么快走。”辛七号没想到的是秦方突然搭话，还上前一步询问面前的老人。“请问您是干什么的？研究哪个方面？”

　　“我？我是研究记忆方面的。”老头儿轻轻讲道，一面向秦方展示了自己手中抱着的文件，大多数确实是有关记忆存储方面的报告。

　　“记忆方面……”秦方想了想，继续问：“是有关‘机械脑记忆’的吗？”

　　“呀，真是太聪明了。”老头儿欣赏的看着她。“确实是关于机械脑内部记忆的研究。”

　　“那么，我想问一个问题，”秦方内心狂喜，总算是让她逮住了这方面的专家，终于可以出自己心底的疑问。“我想知道，机械脑内的记忆，可以被人为删除吗？”

　　“当然，只要是移植的机械脑。”老头儿点点头，继续说道：“记忆和意识一样，可以被人为删除的了，只是……”老头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秦方马上追问。

　　“只是，如果强制删除记忆，那么宿主一定会察觉到，并做出反应。”看秦方一脸困惑的样子，老头儿举了个例子。“就像是，如果我现在删除了你脑海中从现在起往前两个小时的记忆，那么你一定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其实是会被宿主察觉的嘛。”秦方低下头，这与她的情况不符，她可是3年都没察觉到问题。“那有没有不被察觉到的情况呢？”

　　“不被察觉？这个很难。记忆是交错纵横着连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头儿想了想，再次举例。“试想一下，如果我要将你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删除，”老头儿指了指旁边站着的辛七号，“而且还不能引起你的怀疑，那我首先就要将你脑海中关于他的第一视角画面删除，让你先记不起他的样子。”

　　秦方点点头表示理解。老头继续说：“之后，还要删除你们在一起经历的有可能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比如与你们都相熟的人在你面前提到他的记忆。还有就是……”老头皱起眉头，好像不愿意再往下想。“总的来说，要删除跟他的存在有关的一切。”

　　“跟他的存在有关的一切……”秦方陷入沉思。

　　老头儿还在继续讲。“不过这实在太困难了，需要先读取你脑海中的每一段记忆，并且判断是否与他有关。然后要用最精密的剪刀手小心把记忆断开，才不能让你察觉，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你的怀疑。工作量实在太大了。”老头儿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我们快走吧。”辛七号在旁边继续说着，脸色有一点难看。“去晚了可能就找不到好的座位了。”他说的是温室吧台的座位。

　　秦方沉思着点了点头，随辛七号一起向向老头儿告了别，脑海中却一直想着对方刚才的话。

　　像最精密的剪刀手一般剪辑记忆，才能不引起怀疑。

　　这会是她三年都没有察觉到记忆遗失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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