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两人彻底出门前，已经临近七点，江子楚顺手在家门口给秦傅留了个指纹，于是，下午那点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

　　十二月月末这几天天气都是晴朗的，恰逢元旦假期将至，正适合出游。
　　放假前夕的周三下午五点以后，道路上的车流量逐渐增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晚上七点多天色已经渐暗，行人络绎不绝。
　　窗外景色迅速倒退，驶向繁华街区。
　　江子楚闲来无事，看向窗外，暗自推测了一番目的地，然而无果。
　　车内萦绕着一股熟悉而舒适的味道，耳畔是舒缓柔和的纯音乐，车身轻微晃动，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困意袭来，不知何时失去的意识，头歪向了一侧。

　　车内的音乐声被人为调小了几格，秦傅捏紧方向盘，趁着红灯时，迅速抽了两张纸擦了擦手心的水渍。
　　十一月过后，薛义清偶尔会与他聊上两句，只可惜薛义清他自己的感情都弄得乱七八糟，实在不算是个优秀的恋爱顾问，因此面对耳旁的滔滔不绝，秦傅只凭借着自己的理解，挑着听了两句。
　　一句是“要让对方习惯你的存在。”
　　还有一句是“要收放有度，最好能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
　　秦傅闻言，不明觉厉，仍有些头疼。
　　他对此深有体会，宛如盈盈烛火、泉水潺潺、丝丝缕缕的炽热与舞动的琴弦，还有如星闪熠的双眸。
　　果真是回味终生。

　　夜色如凉，秦傅在车里坐了一会，车外万籁俱寂，唯有风声。
　　江子楚睡得沉，微张着嘴，嘴角亮晶晶，还蹙着眉心。
　　秦傅几次想喊醒他，但始终悬而未决，未曾触及。

　　江子楚揉了揉脑袋，闷哼几声。
　　“要纸巾吗？”秦傅问。
　　“……”江子楚脑子不清晰，懵逼地转头看了秦傅许久，才低头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巾。
　　“你流了一点口水。”秦傅轻笑。
　　“……啊？”
　　江子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嘴角，还真摸到了一片湿润，他脸色一变，伸手接过，赶忙擦了一下。
　　他咳了两声，转头问道：“怎么到了也没喊我？”
　　“才刚到，还没来得及。”
　　江子楚不信：“老实交代，我睡了多久？”
　　秦傅坦白：“大概，十几分钟吧。”
　　“哦。”江子楚：“那还好，没有很久。”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区。
　　江子楚挑眉：“神神秘秘的，我当还以为是哪里呢，居然是你家。”
　　“本来是打算去悠然居，可是我看你挺累的，就回家了。”
　　“真的假的，那为什么不回我家？”江子楚随口问。他其实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去哪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顺路。”
　　江子楚狐疑：“你不会是在家给我整了什么惊喜吧？”
　　“没有。”秦傅否认，“这么可能。”
　　他关掉车里的侧灯，一瞬间车内变暗下来，在拔掉钥匙之前多问了一句：“还想睡吗？”
　　江子楚伸个懒腰，推门想起身：“不睡了，我其实没有很困。”
　　“嗯，那你先下去，我去停车。”
　　“行。”

　　小区里的灯光明亮，这一会还有人群悠然地绕着圈子散步，牵引着宠物狗悠闲地漫步。远处传来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笑声，清脆悦耳。江子楚静静地伫立在路灯之下，目光凝视着地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路灯的映照下被拉得格外悠长。
　　遥夜沉沉如水。
　　一双脚步突兀踩住了细长晃动的胳膊，江子楚抬眸，便瞧见秦傅走过来。
　　秦傅的外貌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扑面而来一股更为成熟的气息，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好像一夜之间，当年那个尚还青涩温润的少年，就蜕变为如今的模样。

　　进门时，屋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阳台的窗帘拉紧，更显得昏暗无比。
　　这会让江子楚误以为秦傅是不是真的准备了什么，或许某个角落会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对着他优雅地拉小提琴。
　　然而，秦傅在身后问了句“怎么不开灯？”，随后推门而入，将客厅靠近门口的一片灯光全部点亮。
　　屋内十分整洁，干干净净，甚至有点空荡，跟上回来秦傅家的时候，也就多了客厅茶几上的一盘砂糖橘。
　　江子楚长舒口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但如果秦傅真的做了这种事，他应该会很头疼，而非感到惊喜。

　　“晚上吃什么？”江子楚问。
　　这种氛围不紧令人感到轻松些许，他脱了外套，扔到沙发上，又觉得有点冷，跑到客厅，自顾自把暖气打开。
　　江子楚并不喜欢人潮拥挤的地方，也不倾向于在正式场合享用烛光晚餐。相比之下，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私密空间，无疑更符合他的脾性。
　　“还是悠然居的火锅。”
　　江子楚一愣，反问：“悠然居还做外卖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加钱就送。”
　　听到这个答案，江子楚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这个给你。”秦傅手里不知何时拈着一个绿色小牌子。
　　江子楚将信将疑接过，问：“这是什么，看着像个门禁卡？”
　　“没错。”秦傅表示肯定。
　　江子楚调侃：“这就是礼物吗？看着有点寒碜啊。”
　　“不是。”秦傅摇头，他顿了顿：“礼物等会给你。”
　　“还真有礼物啊？”江子楚歪头道。“不会是玫瑰花什么的吧。”
　　秦傅平静言：“不是。”
　　他自然地转过头，关切问：“饿不饿？冰箱里有吐司和果酱，可以垫垫肚子。”
　　“还是算了，我对吐司这种没什么味道的东西不太感冒，有没有什么麦片给我冲冲？”
　　秦傅思忖：“好像有，你去零食柜子里翻翻看。”
　　江子楚比了个OK的手势。

　　他没找到麦片，但找到了芝麻糊，也不嫌弃，就着饮水机里刚烧的热水，泡了一碗。
　　他把那个绿色牌子就扔在餐桌上，一转头就看见，秦傅已经帮他放进沙发上外套的口袋里。
　　江子楚对太甜口的东西算不上喜欢，吃了没几口，就觉得意兴阑珊，干脆很浪费地把剩下一大半都倒进垃圾桶里。
　　“不好吃吗？”
　　江子楚隐晦地说：“我还是更喜欢麦片。”

　　外卖是连同整个连着锅一起送上门，新鲜的食材被保鲜膜紧密封存，安放在洁白的塑料盒中，再被妥善地放置在巨大的泡沫保温箱中。
　　等秦傅收拾得差不多了，江子楚才喜滋滋地走到餐桌旁，眼前的锅里正翻滚着诱人的奶白汤底，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等等，奶白汤底？？
　　“……”江子楚抬头，一脸痛忿地对着秦傅看：“为什么不是牛油锅底？我的中辣呢？”
　　“你最近有点感冒，最好吃清淡点。”
　　江子楚匪夷所思：“感冒？我又没咳嗽也没发烧的，感的哪门子的冒？”
　　“你说话有点鼻音，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吗？”
　　“……鼻音？”他怔神，拱了拱鼻子，还真有点呼吸不畅：“估计是没睡好吧。”
　　“不是不让你吃，生着病呢，非要吃就下回吧，等体检完再说。”
　　“什么体检？”江子楚纳闷。
　　“你不想体检吗？”秦傅反问。
　　“……也没有。”
　　江子楚有点摆烂，往后一靠：“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当代年轻人陋习基本沾了个边，常年熬夜，饮食不规律，重油重盐，咖啡三天两杯，头疼胃疼全身上下哪里都疼过……感觉查出个毛病来，也不稀奇。”
　　秦傅皱眉：“那不是更应该去体检吗？早点发现早点治疗。”
　　江子楚实在是执拗不过，举手表示投降。
　　“行行行，秦总看着安排，通知我个时间，我双手双脚支持，绝不反抗。”
　　头顶的灯光垂落地照下来，落在桌面上，也许是秦傅觉得敷衍，他多看了江子楚两眼，让江子楚感到有些不自在。
　　“看我干什么，吃饭，喏，牛肉已经烫熟了。”
　　秦傅方才收回目光，无奈道：“你真的是……”
　　江子楚置若罔闻，径自又下了一盘肉。

　　饱暖过后，江子楚找了床被子窝在沙发上，秦傅两手一放，也懒得收拾，就放着干掉的油渍凝固在桌面上，他三两步走到沙发上，直接坐在江子楚旁边，打开电视。
　　“你不收拾吗？”
　　“我叫了保洁。”
　　“好吧。”良久，江子楚还是嘴贱一句：“懒鬼。”
　　“你还好意思说我？”
　　秦傅又气又笑地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不记得了，大概两周前？”江子楚随口道。
　　“嗯，好看。”秦傅莞尔。
　　“……”江子楚瞥了眼秦傅，闷哼一声：“不害臊。”
　　秦傅莞尔，顺口提及：“冰箱里有个蛋糕，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帮你切一块。”
　　江子楚没多想：“也行，就当饭后甜点了。”他吩咐着人“去去去，拿过来。”
　　“好。”

　　直到蛋糕端到眼前，这才初现端倪。
　　这是一个相当基础的白色圆蛋糕，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样式，也没有蛋糕店常有的花里胡哨的丝带和包装，不过表面抹的很平整光滑，微微冒着寒气。
　　只要脑子没问题，都能想明白这蛋糕出自谁手。
　　江子楚不动声色，装作没发现问：“这里面什么馅的？”
　　“芒果、布丁还有椰果。”
　　“是吗，还都是我爱吃的，帮我切一块。”
　　秦傅问：“你不许愿吗？”
　　“许啊，可这也没蜡烛，怎么许？”
　　秦傅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家里没生日蜡烛，用这个凑合凑合。”
　　“也行。”
　　“那我关灯了。”

　　没多久，屋内彻底暗下来，江子楚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于是只能被这那正在燃烧的火光吸引，秦傅举着打火机，含着笑，不知在想什么。
　　温暖的火光掩映，让一切看的模糊而清晰。
　　江子楚闭上眼，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实事求是地说，他确实不知道应该许下什么愿望。
　　人生其实有许多不得已，但这些东西，江子楚从不指望虚无缥缈的生日愿望就可以凭空实现。
　　若仔细权衡，三个愿望显得有点捉襟见肘，也许得像许多故事里的泼皮无赖那样，不要脸地对着上苍说“我的愿望就是再来十个愿望”才够说的明白。
　　世人常说人的余生皆为三愿：家人安康，岁月静好，初心不忘。
　　江子楚不以为然，这种愿望哪里称得上是愿望，简直堪比登天，是神话，还不如实在一点，祈求赚大钱，发了大财，还怕保不住安康与平顺吗？
　　他想了许久，干脆只想了四个字：万事如意。

　　江子楚睁开眼。
　　一个被捂得的温热的小物件贴在他的手心。
　　他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江子楚愣神。
　　“生日礼物。”秦傅轻声道。
　　“26周岁生日快乐。”

　　借着烛光，他可以看见这是一个几乎只有拇指大小的玻璃瓶，
　　玻璃瓶显得很新，瓶身跳动着扑朔的红光，能清晰看见保存完整的一小卷纸条。
　　秦傅的声音柔缓，低沉，又圆润，十分好听。
　　“当年你问我，我写了什么，我没告诉你。”
　　“现在这个东西归你了，想不想看，你自己说了算。”

　　没开灯的室内透着窗外的不知哪来的天光，屋内暖气开的足，即使只穿着单薄的一层也不感到一丝寒意。电视机的声音虽然被调至最低，像远处的蝉鸣，在屋内轻轻回荡，显得格外静谧。
　　江子楚陷入一阵沉默，就好像错位的时空，把答案带到眼前一般。
　　他握紧拳头，玻璃瓶深深嵌在掌心。
　　摆在江子楚面前的选项很简单。
　　一个是回到过去，再次历经一遍所有的求而不得；还有一个，便是留在现在，从头开始。

　　月色入户，堪堪压过屋内微弱的火苗。
　　“秦傅，你想过将来吗？”
　　这话从前秦傅问过他，如今江子楚也同样问回去。
　　“想过。”秦傅沉声。
　　“我也想过。”
　　江子楚叹口气，把东西推回到秦傅手上：“就是因为想过，所以我才不想看。”
　　“不想看就不看。”秦傅并不接过，神色微微波动，没有展现出过于强烈的反应，语气却近乎请求：“既然已经送给你，就不要再还给我。”

　　江子楚注视着秦傅，他现在说实在有点卑微，也有点可怜，让人不由得感到唏嘘不已。
　　江子楚似乎是想开了，如释重负。

　　“……我其实不大喜欢去回忆过去的事情，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会把曾经发生的事情全部一笔勾销。不过今天算是例外，跟你聊聊。”
　　秦傅已经把打火机收起来，放进口袋，周遭一下暗下来。但江子楚适应黑暗的眼睛，依然能得清晰捕捉眼前的人。
　　“高考往后的大概……三年还是四年，我应该是一直挺恨你的，当时如果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可能想把你宰了——哦，忘了告诉你，这是美化过后的想法。”

　　这些话在他心里沉积许久，堆久了就变成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
　　因此未曾想到，时隔多年，那些尘封的往事仍会令他感到如芒刺背，如鲠卡喉。
　　他不得不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情绪深藏心底，以一种平稳而直白的语调，描绘着过去，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再是那个一往情深的傻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唯独我被困在这份执念之中，无法自拔？为何你能在招惹我之后，如此洒脱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心中毫无隔阂，过着你那称心如意的幸福生活？”
　　江子楚突然笑了声，笑自己的不成熟。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往的人，也无意于小人得志，借机报复。至少我还知道了，这些年你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所以，如今我们算是两清，互不拖欠。”

　　秦傅垂眸，侧着看向垂落在半空，将将要掉下去的被角。明明关紧门窗，却好像有风吹过心头，划过骨缝，让人浑身一寒，仿佛失去知觉。喉间似有铁锈味泛上来，舌苔发麻，触不到味觉。
　　“……你说得没错。”

　　江子楚的目光无情，居高临下。
　　“既然如此，便既往不咎罢。”
　　秦傅猛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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