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无我

　　魏明夷跟在饶丞身后，步入书房。

　　两人面对面相坐，错开目光，一人看屋顶，一人瞅桌角，半晌过去，饶丞轻咳两声，缓缓开口：“魏、魏魏……”

　　身份即将转变，他一时不知如何唤他，磕绊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魏明夷反应过来，却忽然嘴瓢：“丈人唤我岳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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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蓦地安静，仿若针落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饶丞瘪个嘴，好容易憋住笑，偷偷抬眼瞧着对面微偏开头的俊俏郎君。

　　长得俊，吃香，哪怕难堪，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看的。

　　阿菩是个肤浅的，饶丞更是个肤浅的，毕竟阿菩的娘当年也是村里一枝花。

　　他打量了会儿，转开话题，问出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与阿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的她就突然不想在北镇抚司当画师了？怎的她就非要嫁人？你今天与我说道清楚，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说了两句，饶丞语气便有些激动，他倒不是生气，也不是针对魏明夷，就是饶阿菩说要嫁人那两天，纯纯被媒婆折磨的。

　　想想那些个缠人的婆娘，饶丞就不寒而栗，紧皱着眉头，一定要向魏明夷问个清楚。

　　魏明夷不知道饶丞是否知道预知书的情况，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得不避重就轻。

　　“无事的，先生，是我心悦阿菩，不知轻重地惹恼了她。”

　　饶丞先是下意识点头，后猛地瞪圆了眼睛：“嗯？你喜欢她？那这赐婚……是出自你的手笔？”

　　不怪他反应慢，毕竟年纪大了，事情又多，一桩接一桩的，哪里由着他想那么多。

　　可是还是不对啊！！！

　　一直以来，他以为阿菩是被魏明夷拒绝了，才不想去北镇抚司，才急着要嫁人的啊。

　　饶丞实在不敢相信，继而重复道：“你喜欢饶阿菩啊？”

　　“嗯。”魏明夷答。

　　“那你俩、你俩这是闹什么呢！”他一拍大腿，叹了一声，“你瞅瞅，这事整的，还牵扯进来一个虎子，哎！”

　　大概是从这里开始，魏明夷就已经开始逐渐听不懂了。他眉头稍微蹙了一下，斟酌用词道：“赐婚一事，是我擅作主张……”

　　“不不，跟你擅不擅作主张没关系。”饶丞打断，他手在空中平白点了两下，理了理头绪。

　　“你俩互相喜欢，但是后边吵架了，然后阿菩不想见你，赌气说要嫁人，对不对？”

　　魏明夷顿了一下，心道因果都不对。他抿了抿唇，决定有些事情还是告诉饶家长辈为好。

　　“饶先生，阿菩并不喜欢我，但是，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他声音平淡，但细细去听，还是有一丝的颤抖。

　　“我知道，我贸然请求今上赐婚，不是个理智的选择。但我身为男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心悦的姑娘，嫁做他人妇。我……”

　　“魏明夷。”饶丞再一次打断他，表情怪异，几乎像是看傻子般看他，“阿菩没有和你表过白啊？”

　　魏明夷一怔。

　　哎呦喂，看情形，这个女婿也是个憨的。饶丞心中暗叹，自家闺女是个别扭的，估计八成是没有勇气说，让俩人硬生生地误会了。

　　既然闺女不敢说，那当爹的，就替她说了吧。

　　这个怂丫头啊，赐婚了，估计给她心里美坏了吧。

　　饶丞用手掐了掐自己脸颊，硬是用肉把唇角的笑意给挤了下去。

　　他略略正色，掀起袍子，盖住自己翘起的二郎腿：“她扭捏，你也跟着眼瞎呀。”

　　见郎君脸上依旧存疑，他啧了一声，往人家身边凑了凑：“真没看出来阿菩喜欢你啊。”

　　“她……喜欢我？！”

　　看来这是真没看出来，饶丞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好，重重点头道：“嗯。知女莫若父，从她刚入北镇抚司，回来天天念叨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更别提你们去完鄞州，那基本一天到晚都在讲你的名字，唉哟，可真是苦了我的耳朵喽。”

　　饶丞佯装揉揉耳朵，而后瞥了魏明夷眼，继续说：“后面你去当南镇抚使了，她见不着你了，也难受了好几天。”

　　他手遮嘴，对郎君方向撇头：“还去上春华坊喝酒消愁了呢。”

　　听着，魏明夷隐隐挑唇，原来那次喝酒是因为自己啊。

　　“不过，在那认识了乐仙儿，她倒再也没提过你。”饶丞无意开口，过了半晌，才觉得此话不应该，改口笑道，“是朋友、朋友。”

　　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去之礼。

　　乐仙儿的名字，魏明夷并不是第一次听，更何况他也与这人打过照面。

　　此人并不能说上简单，毕竟一个风月场的倌儿，哪里能拥有自由到处闲逛呢。

　　但是不管怎样，他能从饶丞嘴里听到，她曾喜欢他一事，就足以让他喜悦了。

　　或许是因为喜欢，所以她对他的利用，才更加在意，更加气愤；或许是因为喜欢，所以她更关注预知书里对他的评价。

　　魏明夷知道，他利用她一事是诱因，但导致阿菩与自己断交，怕是因为她在书上看见了什么。

　　汴河那次，她对预知书保护，以及对自己的不信任，恰恰都是在论证这一观点，是正确的。

　　这样想来，竟是因为自己，才导致她的内心如此煎熬。
　　魏明夷敛起笑，最初的喜悦渐渐被苦涩所覆盖，他明白，他与饶阿菩之间的误会需要时间、需要相处、需要他的真心，方能慢慢解开。

　　两人聊完，从书房里出去。魏樽正安静坐在院内石凳上等他，魏明夷默默扫过一眼，而后望向阿菩的房间。

　　那处，有微微吵声，想来是嬷嬷在指导她作为官娘子的仪态。

　　他刚想抬步过去，手肘处却是一紧。

　　少年抽条似乎格外得快，一眨眼功夫，便与自己身高不差上下。

　　他五官多柔，眉宇间明朗，虽和自己六分相似，却是不见刻意摆出的温柔与阳光。

　　魏樽声音中夹杂些许独属于少年人的哑涩，唇边含笑：“兄长，别去了，嫂嫂未必不愿学。”

　　听此，魏明夷止了步，侧眸凝他：“虽是表的，也不用如此见外，叫哥。”

　　旋即，魏樽痛快喊道：“哥。”

　　*
　　北镇抚司里，弋良正躲在一无人角落，偷偷翻看一本叫《我在镇抚司当画渣》的书。

　　陈大牛憋着气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后，往前探着脖子，觑眼看她在看什么。

　　话本？也对，她确实是喜欢看话本。

　　之前她从南镇抚司搬回来的时候，他还从她包裹里，翻到一本关于女扮男装的女子，爱慕自己的长官的话本。

　　当时他还觉得她娘，毕竟哪有男人爱看这种情爱话本的。

　　不过现在真相大白，她是女子，爱看这样的本子，也无可厚非。

　　甚至书中那女扮男装的女子和她还有些相似嘞。

　　陈大牛乐观得想，但没过几秒，他突然意识到后面的剧情，是关于爱上自己长官的……

　　自己长官……

　　弋良如今身居千户，她的长官可不就是表哥！！！

　　啊！这可不行啊！李渡舟有家室啊！他陈大牛也有嫂子的！

　　陈大牛想入非非，一时摇头，一时晃脑，弋良再不察觉，那才是奇了怪。

　　她猛地合上书，塞进怀里，回头瞬间，凌厉的眸盯向陈大牛身上。

　　“看到什么了？”
　　“没、没没啊。”

　　弋良明显不信，一脚挑起地上的剑，以鞘抵在大牛颈下，反压他靠在树上，审犯人般冰冷道：“说！”

　　他本身就比弋良高，要是低头直视她说话，弋良的剑鞘便紧紧卡在他脖颈。

　　加之他又不愿缩着脖子，让她看见自己双下巴的丑态，于是只好目视前方，双手作投降状，委屈巴巴地嘟囔：“我表哥有嫂子了，你别惦记了。”

　　什么表哥有嫂子？弋良皱眉，细细一品，才道陈大牛的表哥是李渡舟啊，那有嫂子又是什么意思？别惦记了又是什么意思？

　　半晌后，她换了人称，终于绕明白了。

　　剑鞘被用力磕在树上，落在地下，弋良单手拽住陈大牛的领口，扯着他低头看向自己，语气不善：“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大牛圆而大的眼睛里闪过一瞬迷茫，而后清醒，这才呀了一声。

　　“我说漏了！”

　　“别装。”弋良又往下拉了拉他，“是包裹那次么。”

　　知道再也瞒不过去，陈大牛无奈点点头，但不过须臾，他眼底清澈，伸出三个手指冲天道：“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

　　弋良把他往旁边一甩，恨道：“你发誓有用？你今个在我面前都没藏住，漏了嘴，我还能指望你对别人守口如瓶？”

　　“我……我不是。”陈大牛急得直皱眉，连声音都变了调。

　　弋良重新看过附近一圈，反觉没人后，才揉揉鼻子，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剑，重新坐回原地。

　　其实她知道陈大牛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偶尔憨了点，但不是个蠢人。就以军政考为例，他只是生性好玩，并非什么都不会的纨绔。

　　在北镇抚司这些日子里，他身为百户，办案审案，没出过一次岔子，自也是个严谨的人。

　　他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但有一点，弋良很难放心，她冷眼过来，逼问道：“若有利益为诱，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陈大牛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站在原地思考很久。

　　他背对着阳，弋良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声音难得沉重：“你我间胜过朋友，却难抵家人。我不贪诱，却独独怕胁。”

　　是了，这样才是正常人。若是上来想都不想，那她怕是要担心了。弋良目光放柔了不少，对大牛仰了仰下巴：“我暂且信你，过来坐吧。”

　　陈大牛似乎有些愧疚，墨蹭半天，才走到人家眼前，他垂头抠手，蔫蔫道：“对不起，弋良，我不是个两胁插刀的人。”

　　她嗤笑，并未怪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心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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