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寒穹欲坠关东月
回忆漫上心口,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
“当初我姐把我从死人堆里带出来,一路逃亡……她是个好姐姐,但是……不是一个好人。”
江寒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怕,有她在,就真的什么都不怕。”
“可是现在我怕了,我怕的不是别的,是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江雪会变成那个样子,是她的错?是日本人的错?还是这世道的错?……”
韩志鸿扶上门把手,准备推开门的动作顿住了,回过头看到了江寒在黑暗中亮闪闪的眼眸。
“你那时候那么小,这些事还记得呢……”
“记得,当然记得。当初跟她走散了,我天天晚上混在流民堆里,天天都想一遍,因为我怕我忘了,我怕忘了她,更怕忘了我自己,怕忘了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什么要活下去?直到……我遇见了陆队……”
“在哈尔滨?我记得当初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离哈尔滨还有些距离呢,你一个人到了这儿?”
韩志鸿干脆靠着墙坐下了。
“不,那个时候陆队他们还不在哈尔滨呢。”
江寒也靠着他坐下,抱住自己的双膝,看着外面的天空,
“那个地方离这还有一段距离。”
“那你们怎么来的哈尔滨?”
“好几年前了吧,原本在哈尔滨的抗联组织被他们发现,整个哈尔滨的地下联络点全断了,十几个同志杳无音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所以组织上就派我们来了,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江寒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
“死了一批没有关系,下面一批会继续顶上来。”
“这些事儿我在山上打游击的时候听到过点。”
“嗯,其实还有一件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什么事儿?”
“其实志远哥不是第一个打入敌人内部的人,在他之前组织上已经派过一个人潜入敌人内部了,是在地下联络点被端掉之后,就没有消息了,再后来我们来了,想办法打听,得到的信息却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嘿,我弟不会的,他命大。”
“嗯。”
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了,浓稠的深蓝被稀释成惨白的颜色,随后转为青白。
太阳正从这片沧桑土地的边缘慢慢吞吞的爬上来。
江寒率先站了起来:“天亮了,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旁边的韩志鸿坐在地上没有动静,江寒回过头去才发现他已经靠着墙眯缝着眼睛睡着了。
“志鸿哥,别在这睡,咱们去地窖吧。”
风声越来越紧,所有人都在心里紧张着什么,而这份情绪却又无法切切实实的落实到某件事物上,只能在胸膛里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回旋。
韩志远的消息是在8月6号夜里传来的。
“给的东西在这。”
宋承良进来的时候有些气喘吁吁,从怀里掏出一块表。
陆贵平接过来,凑在煤油灯旁,打量了一会儿,找出小刀,小心翼翼的将表背撬开了。
表里面的机械齿轮已经被拆卸掉了,一枚光滑而坚硬的蜡丸嵌在其中。
“东西在这。”
他将蜡丸取出来,小刀在烛火上飞快地燎了一下,轻轻的割开了蜡丸的表皮。
一张纸条卷起来放在其中,拿出来,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写的什么?”
陆贵平捏着纸条,在跳动的烛火上端烤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只有灯芯燃烧偶然发出的噼啪声不时响起,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字出来了。”
字迹在纸面上慢慢显现。
“土方法,柠檬汁和上葱白,写的时候看不出来,用火一烧就能看得见。”
他的手开始颤抖,连带着煤油灯的光影都在他脸上疯狂的跳动起来。
“确认苏军……远东特别方面军调动完成……虽未正式宣战……攻击发起时间,不迟于8月中旬……”
陆贵平的声音也是抖的,夹杂着难以克制的喜悦。
“苏联要出兵了?打关东军?!”
江寒猛地站起身,几乎要跳起来。
李振山没有动,脸上的皱纹在一瞬间舒展开,随即又皱的更深了:
“这消息可靠吗?会不会是那边扔过来迷惑咱们的……”
“韩志远亲自给我的,应该不会有错。”
宋承良回答。
陆贵平缓慢点头,手拿着那张纸条,凑近了油灯的火苗。火焰贪婪的舔舐上去,这张纸瞬间卷曲,焦黑,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彻底消失在了昏黄的灯光里。
江寒在宵禁刚解除的时候,便匆匆赶往学堂去找许广平。
教室里没有人,他是在宿舍里找到他的。彼时许广平正坐在床沿,揉着手里的一张纸,团成团又展开,再团起来,如是反复,纸早就皱的不成样子。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两人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先说。”
江寒拉了张板凳坐下。
许广平叹了口气,将那张纸团丢进垃圾桶:“日本人来学校抓走了几个学生,说他们有反满抗日倾向,二话不说就带走了,警察厅特务科的人来抓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声,
“有本事他们就把我们一个学校的学生全抓了,还有,你看看这新发的国民道德课本,满纸满页都是满洲帝国,日本帝国,这学还有什么好上的?还动不动就抓人!”
话说到这儿,他随即又泄了气,伸出手抓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托着腮,
“偏偏我们连自己的同学都保护不了,没枪没炮救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这个学生会主席当的……”
“没事,会好起来的。”
江寒拍拍他的肩,压低了声音。
“我这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如果再有什么坏消息,我真的要疯了。”
“苏联要出兵了,打关东军。”
许广平愣了几秒,似乎根本没有回过神来,大脑在一瞬间变得晕晕乎乎。
“你说什么?苏军要打过来……把他们赶跑?”
“嗯,志远哥亲手送出来的消息,不会错的。”
许广平猛地拿起了桌上那本伪满国民道德课本,狠狠的将封面撕成两半。纸张碎裂的声音清晰又刺耳,他眼里含着泪,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笑。
“所以陆队让我来转告你,希望总是会到的,这几天再忍一忍,等苏军一到,他们就猖狂不了几天了,到那时候,我们就能亲眼看着日本鬼子灰溜溜的滚回去。”
江寒语气坚定,眼中希望的光芒闪烁着,仿佛真的看到,那所期盼的胜利越来越近,直至走到面前。
“咱们再忍几天,等着,总会等到的。”
时候尚早,靶场上几乎没有人。
江雪稳稳立在射击位上,一身挺括的警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汗水却早已无声地湿了后背。
她握着南部十四式手枪,手指握在金属的枪身上,能感觉到的唯一的触感是冰冷。她没有说话,视线越过缺口式照门,聚焦在几十米外那张崭新的人形靶纸中心。
枪声在凝滞的空气里炸开,干脆利落。
韩志远此时站在她身后,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听到枪声,瞬间清醒了。
报靶杆从掩体后快速升起,杆头的小圆牌鲜红得刺眼,稳稳当当停在十环区域,纹丝不动。
“你枪法挺好的。”
他笑道,
“这么一大早来这练这个干什么?前几天不是还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江雪不回答,嘴角向下抿出一个细微的弧度,稍稍调整了一下重心,后撤半步,再次举枪,瞄准。
又是砰的一声。
这声枪响听起来急促了些,似乎连嗡鸣的尾音都带上些许颤抖。
报靶杆升起,圆牌在风中轻微的晃了晃,最后停在了七环的位置。
韩志远的呼吸一致,江雪却仍然面无表情,从兜里掏出手帕,按了按额角。
当她准备开第三枪的时候,手枪毫无预兆的卡了壳。
咔哒一声,在这寂静的靶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换一把吧。”
韩志远递过来另一部手枪。
“不了。”
江雪将枪在手上甩了甩,丢到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是你第一次亲自带我来这边练枪。”
韩志远拔开水壶的塞子,递给她。
“枪法得练好,关键的时候,一颗子弹也可以救命。”
江雪喝了两口水,
“韩大哥,要我说你的枪法也得练练了,说不好过段时间就会打起来,警察厅自然也要出去打的。”
她的目光向后一瞟,
“虽然我知道,你当年打架的手段就很厉害,但要真正干起仗来就是真枪实弹,有些拳脚没有用……不,或者说是用处不大。”
她将水壶放下,去枪匣里重新捡了把手枪,在手中掂了掂,拿出子弹装进去,咔哒一声上了膛。
“行,我知道。”
韩志远在枪匣里挑挑拣拣,挑了把称手的,手指套在扳机处甩了个圈,握住枪柄,
“我陪你练枪就是了。”
江雪笑了笑,没再说话,再次缓慢抬起手,对准了远处的靶子。
太阳一点一点升上去,热起来了,空气显得愈发的黏腻,衣服被汗水弄湿了,贴在身上,难受得紧。
江雪接连打出好几个十环,收起枪,又盯着那把纸看了一会儿,脸上表情柔和了许多,声音的尾调略微扬起来:
“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还得处理公务。”
靶场离警察厅并不远,江雪和韩志远一前一后走回去,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抓人没抓着,东吾气的半死,现在晚上都不高兴出来了,白天出来也是前面带着后面跟着,生怕自己跟那些被一枪毙了家伙一样,走着走着就见阎王去了。”
“不把那人除掉,总归是个隐患,他们自然会小心多了。”
很长时间的停顿后,江雪才说道:
“要真打起来,枪弹无眼,谁会管对方吃枪子儿的那个是将军还是士兵?”
“苏联人真的会来吗?”
“已经在集结军队了,宣战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韩志远一缩脖子,感叹道:“没想到啊,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走在他前面的江雪毫无预兆的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她缓缓转过了身子,目光直直的,像把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上,
“韩大哥,有些事情我知道了,不会说出来,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但是不代表别人知道的,不会说出来。”
她上前一步凑到他面前,韩志远没来得及后退,就被江雪抓住了手腕。她的指尖冰凉,点在他的鼻尖,随后下移,落到他的胸口处。
江雪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的意味:
“韩大哥,你跟江寒一样吧……你猜,我会不会生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