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放我走

　　时湛不知道，昨天下午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海江市下了一场比今天还要大的雨。

　　凌准同时收到了凌在洲和时修宴两个人的信息。前者拼命在电话里吼他回家，后者直接言道事情全部经过，然后告诉他时湛会出国。

　　晚上，他也同样被牢牢的看在了家里。只是凌准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任凭凌在洲和徐景媛怎么叫也不肯下去吃饭。

　　人情绪内耗过度，生理上就会出现反应。

　　凌准整整熬了三年的好身体，经住了学习和作息的严刑拷打，没经住时修宴打来的这一个电话。他发了一晚上高烧，以至于今天凌晨五点被曲丹叫出门外的时候，差点晕倒在寒冷的室外。

　　“我看得出来，也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时湛。”

　　凌准烧的眼角通红，却还是强撑着冷静的应对她：“所以呢？”

　　“只不过我的儿子，不能是这样的人。”曲丹就像是淡然又无情的给凌准直直下了一刀，冥冥之中戳在了凌准最痛的地方，“如果你还是这么执着，我会把他送去戒同所。”

　　凌准一下没呼吸上来，就像心脏不停下坠。站在原地，这种失重感导致他呛咳的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你不用去，他去就行。”曲丹说，“我总是觉得，他比你倔得多。除了这点以外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其他的地方，倒是真有点儿像你。”

　　凌准模糊着头绪和她周旋：“那怎么说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知道戒同所里的人遭受的都是些什么非人的折磨吗？”

　　“我知道，变成疯子的有，死了的也有。”

　　曲丹直接把话说白：“可是我认为我的儿子，就算是死，也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你也不用担心他会死，谁会和自己的命过不去呢。”

　　凌准喉结滚动，松了口气。良久才垂眸道：“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可是你了解他。”曲丹直言不讳，“这才是我的目的。”

　　凌准身上的戾气像是要置她于死地。可十几秒过后，却突然放弃了。

　　他太了解时湛了。

　　如果事情当真任由她这么发展下去，时湛一定会做出他最恐惧的那个抉择。

　　凌准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人你带走。”

　　“不要送他去戒同所。”

　　“算是我求你。”凌准低语道。

　　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说完话，凌准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这次弯下身，就好像是痛苦到再也起不来了。

　　曲丹居高临下的最后给了他一次机会：“明天下午三点半，我带他来找你。你要亲自和他说。”
　　——
　　凌准的烧一直到了约定的时间都没退，他穿好衣服下楼到客厅，努力的挺直了自己的腰板，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无力和苍白。

　　窗外的雨一下午都没停。他额头靠在玻璃上，一片冰凉。凉到刺骨，他才慢慢的清醒，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和时湛最后一次见面。

　　他到底是应该体面，还是应该违反约定，不管说什么都带时湛走。

　　从小到大从来没让人操过一次心的凌准很快就抹杀掉了这个念头。

　　所有人都不支持他。他没有能力带时湛远走高飞，还可能会同时毁掉他们两个人的人生。

　　如果做不到还带时湛走，就一定会被找到。到了那个时候，时湛真的被送去了“人间炼狱”，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过完剩下的人生。

　　终于，凌准还是做了决定。他披上外套，准备出门。

　　“小准......”

　　走到门口，凌准回头。

　　徐阿姨小跑着拿来一条围巾，是她从老家那边的奢侈品店里给凌准和时湛带来的礼物。灰色白线格子，很漂亮。

　　徐阿姨站在凌准面前，垫着脚尖，轻轻的将围巾一下一下给他戴好。

　　“戴上吧，还生着病呢，外面冷。”

　　徐阿姨搂着凌准，轻轻顺了顺他的后背，轻叹了口气，就像是在强压下哽咽的声音，跟他说：“好孩子。”

　　“早点回来。火上还给你炖着汤。”

　　有那么一瞬间，凌准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他也同样回抱住徐阿姨，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带来的错觉，他总觉得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妈妈。

　　凌准没拿放在院子里的雨伞，自暴自弃的淋了一路。终于在小区的凉亭里，见到了已经在等他的时湛。

　　一看见他，时湛就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眼里全是渴求。

　　凌准回避了他的视线，坐在了他对面的长椅上。躬着身，看上去就像是病得很重。

　　“哥。”时湛半蹲在他面前，努力的想从凌准的眼眸中捕捉到从前他们依偎在一起的那种情绪，“曲丹同意我来找你了。”

　　时湛迫切的握住凌准的手，触碰却是一阵炙热，和海江市的冬天格格不入。

　　“哥，你生病了……”时湛突然就急的带上了哭腔，想要用手去转移一些热量让凌准好受一点，可是却无济于事。

　　“哥，我们回家好不好？你带我回家吧。”

　　凌准终于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小少爷眼底和昔日截然不同的那种情绪。

　　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

　　“可是，你妈妈也要带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时湛忍了两天的情绪突然溃不成军，凌准擦拭掉他眼角的泪，静静地看着他。

　　时湛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我的家……”

　　“有哥哥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凌准看着半蹲在自己眼前的时湛，直到这一刻，他才恍如隔世的意识到，时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喝杯冰柠檬茶都会害怕哥哥生气的小孩了。

　　曲丹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一字一句都变得震耳欲聋，他乱的要晕死过去。睁着的眼眸里不再拥有丝毫光芒。

　　凌准突然想明白了。

　　他能接受时湛恨他，但无法接受时湛折腾自己。

　　凌准温和的抚摸着时湛的指尖，滚烫的温度刺的时湛生疼。半晌，两人相顾无言。

　　凌准沉默的每一秒，都让时湛感受到了极度强烈的绝望。就像是两个人的心脏早就被连在了一起，一字一句，一分一毫，都能够预知得到。

　　时湛逐渐意识到了曲丹放他出来的真正目的，也逐渐猜测到了凌准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小少爷最终还是绷不住了。

　　他妄想像孩童时期一样，好像只要揪着眼前人的衣角，服软的说声“求求哥哥”，就能够从凌准那儿尝到所有的甜头。

　　“求求你了，哥。”

　　“求求你.......”时湛低下头，牢牢的闭上猩红的双眼。

　　“别放我走。”

　　凌准微掀起眼睫，没有抬头，没有对视。恐惧的躲避掉了一切可能发生的碰撞。

　　半晌，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时湛的手。

　　几度欲言又止，却又像是被什么死死的堵在了吼间。

　　凌准泛红的眼角微颤几下，雨水顺着下颌落在了手上。顷刻间所有的言语和情绪都化作了他不平稳的呼吸和急速上升的体温。

　　直到他觉得快要来不及了。

　　“湛湛。”凌准温和的像是在哄孩子，“跟你妈走吧。”

　　“以后要听话，要乖一点。”

　　“别再闹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最温柔的在时湛的肋骨上插了一刀。时湛觉得自己的呼吸被雨覆盖，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快要听不清了。

　　一阵头晕过后，时湛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还在运转。他突然想吐，也根本蹲不住了。

　　但他还是努力的让自己睁开了双眼，呼吸变得仓促，脸色也更苍白。脊背因为剧烈的咳嗽不停起伏，他再次不受控的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时湛仿若是被人夺走了呼吸和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希望自己现在是死了。

　　死了好。

　　死了就不受罪了。

　　凌准看着眼前的小孩，眼眶猩红却较劲儿似的不肯掉一滴眼泪。

　　就像破罐子破摔，时湛清楚。凌准开了这个口，那么任何挽留就都没了意义。

　　他怎么求也不会有用了。

　　他知晓凌准爱他，惯他，允许自己作一会儿，之后又自己别扭着回到哥哥身边。

　　可是今天凌准说了不，那就是真的不可能了。

　　时湛缓缓站起身，认命地闭上了往日映着光的双眸。

　　凌准看着小孩双肩微微颤抖，双眼紧闭。正在耗尽努力遮掩自己的痛苦和绝望。

　　再度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时湛不再犹豫也不再留恋，原本攥紧的手倏地卸了力气，松弛下垂。

　　时湛抿着嘴，倏地在雨中极度痛苦的笑了一下。

　　“谢谢哥哥，陪我这个不乖的小孩长大。”

　　一句话就让凌准心里疼得发紧，就怕都撑不到下一秒了。

　　时湛也没再解释、没再央求。只是那目光如同划破了流年的利刃，直入凌准的眼眸。

　　被时光洗涤了良久的故事至此终于彻底收场，这般隔世经年的幻境，所有人都如梦初醒。

　　“哥。”

　　凌准终于抬眸，却只看见了时湛在雨里的背影。

　　“一条路走不到头了。”

　　凌准看着时湛上了停在马路对面的一辆跑车上，全程万般落寞和孤寂，可就是没有回头。

　　他落魄无力的在雨里坐了很久。好像生怕自己的命太长。

　　回了家之后，他在徐阿姨的强势要求下艰难的喝下一碗汤。凌准总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进食的能力和七情六欲。

　　凌在洲跟凌准较劲也和自己较劲，直接去睡了公司。

　　凌准和徐阿姨一起坐在沙发上，刚刚吃完药，他不太想睡。

　　徐阿姨见他烧的很高还不肯去睡，心疼又手足无措。她是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知晓了这件事情，凌在洲没瞒着她。

　　可她不觉得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反应都这么大。

　　徐景媛递给凌准一杯温水：“喝点吧。”

　　凌准觉得自己快坐不住了，躬着身喝水。目光呆滞的停留在电视上的苦情戏上，满脸的麻木。

　　“不是很难受的话，咱们说会儿话？”

　　凌准其实很难受，但还是点点头。

　　他不敢睡，他怕一闭上眼，全都是和现实相反的光景。醒过来之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徐景媛坐在沙发上，感慨道：“我记得我刚接你的时候，你才到我腰。这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凌准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却不说话。

　　“小湛也是。”徐阿姨似乎也不需要凌准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十一年啊，太快了。”

　　“小湛那时候一打架就要哭，一开始跟你抢漫画书，你也不惯着他。你还记得吗？”

　　“看看现在啊，这个家里最惯着他的也就是你了。”徐阿姨笑着说，“恨不得要什么给什么了，半夜十一点也要走到他家去，把炖好的梨汤送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你才放心。”

　　“所以啊，小准。”徐阿姨温热的手放在凌准的手上，“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

　　“这十一年，不光是你长大了。小湛也长大了。”徐阿姨说，“你们的爸爸都各自只有你们一个孩子，这辈子只剩下你们，他们又不理解，所以才把这些看的这么重，不要真的记恨他。”

　　凌准眼神麻木又空洞：“今天放他走，不是我本意。”

　　“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这是时湛从前也同样和时修宴说过的话。

　　徐景媛眼中噙着泪，心疼的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讲道：“阿姨懂。”

　　“可要是一辈子不见，那又能怎么样呢？”徐景媛这一番话不知道在劝谁，“人就是这样，牵绊多了，才永远没得解脱。你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半辈子，可能到了你们真的已经不在乎生老病死的那一天，你还是不能和这年十八岁的自己和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徐阿姨说，“有的时候，人这一辈子有个牵挂就够了。为了什么都好，你就会发现，自己在越变越好的同时，还是带着一种对他的情感寄托。”

　　“他很放心，也很欣慰。因为他也爱你。”

　　凌准倏然间就失了神，只感受到一滴泪珠从自己面部短暂地划过。

　　他也不甘。一辈子只将自己心爱的人当成空有的支柱。仅仅是单纯的存在，就勾的他像是着了魔。疯狂的要去寻找，明知互相匹配，却永远无法再拥有。

　　说着说着，她忽然变得哽咽：“我这辈子没有孩子，现在也没有丈夫了。我也算带了你们十多年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徐阿姨没有孩子，就拿你们两个当亲儿子一样的。”

　　“可是现在看着你们两个受了这么多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和小湛都是好孩子，你们都是来报恩的。”

　　凌准放下杯子，缓缓地朝着她坐近了一些，埋着头，搂住了她。

　　徐景媛也低头擦拭着眼泪，似乎也想不通。

　　两个好孩子，怎么就这么苦。

　　凌在洲终归是放心不下自己还生着病的儿子，打电话过来，也终于愿意心平气和的问凌准，为什么对时湛有这样的想法。

　　凌准体温只增不降，疲惫的靠在床头和他说：“爸，时湛小时候刚来咱家的时候，您告诉我的是要让着他，对他好。您说从那天起，他就是我的亲弟弟，我是他哥。”

　　“可是您只教了我该怎么对他好，只教了我该怎么做一个好哥哥。所以再到后来，我喜欢上他，我爱他，我想和他过一辈子，都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他的引导也没有旁人的教唆，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也能自己承担这个责任。”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凌准忽然笑了，笑里带着自嘲的意味。

　　他知道这是凌在洲心疼了，也后悔了。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是自食其果。”凌准说，“喜欢他是我愿意的。如果非要我说后果，倒是也有。”

　　“就是我得永远走这条路了。就算是重蹈覆辙，就算是再也走不到头，我都心甘情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