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狐狸精

　　（1）

　　这一日，来到长安。想若要感受时代气息，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此时的名人。
　　打听了一下，正是贾谊在朝。
　　心里一阵小兴奋，贾谊，年轻，有才。
　　虽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但却耀如星辰，光照后世。

　　胡照英特别敬慕怜惜他的一点是：
　　他是一个深情的人无疑，据传是因梁怀王坠马而死，他就哭死了。
　　此事无关男女，这只能说明感情这种事实际涵盖广大，不独男女之情是情种事。

　　此时已经是文帝十二年，贾宜就是在这一年死去的，得赶紧去看一下。
　　无论以什么形状去见贾谊，胡照英都不担心。
　　因为汉文帝曾经问过贾谊鬼神的事，听的入了神，不知不觉移坐到席的前端，且自愧不如。
　　可知他通达，肯定是吓不到的。

　　贾谊有篇《鵩鸟赋》，大致是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因有感而发。
　　胡照英觉得在他将死之年去看他，恐怕他要有同感哩。

　　白天人多眼杂，至晚间，胡照英隐身盘在他屋梁上。
　　灯下，贾谊正在写什么，专注笃定。
　　他情感和思想的饱满，令他熠熠生辉。

　　胡照英默默看着，感念他的才学人性，沉甸甸的哀伤，坠的心隐隐的痛，不觉看的痴了。
　　回过神来，夜已深了。

　　胡照英觉得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就出来到厨房里，看了看，没什么好吃的。
　　跑到街上，卷了点儿食材，回到贾谊住处的厨房，三下五除二，弄了一碗羹，一碟子小点心。

　　（2）

　　狐狸身，衣冠楚楚，木托盘装着羹和点心，推门进去。
　　贾谊伏在案上，却未知觉。

　　胡照英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他，他抬起头来看到了胡照英。
　　并未吃惊，目如朗星，只是沉静的仔细看着。

　　胡照英莫名其妙的十分感动，躬身把木托盘举过头顶。
　　贾谊没说话，双手接过去，放在案上。
　　吃了一口羹，点点头，又吃了一块点心。
　　低下头，接着写东西。

　　胡照英问：“先生，何以处世？”
　　贾谊没有抬头，停笔道：“寻安身立命之道，一以贯之。”
　　胡照英问：“何谓安身立命？”
　　贾谊搁笔，看了一眼胡照英，道：“寻道所以养身，得遂平生之志。”

　　胡照英又问：“先生，为情所困，当如何？”
　　贾谊思忖片刻，道：“克己复礼。”
　　胡照英定定的看着他，心如刀绞。
　　贾谊又道：“扪心自问，便知行止。”

　　胡照英一摸胸口，眼泪却汩汩的涌出来。
　　化为一道光风裹挟着香花，绕了贾谊一圈，冲出去。
　　直到大河前横，扑倒在岸边，失声痛哭。
　　也不知道是心疼贾谊，还是心疼自己，还是想家了。

　　心里有个人，就以为自己不是一个人，不孤单。
　　想一想：
　　小时候不识男女之情，有父母依赖。
　　大了，心里想爱情，想三想四，就有了费明阁，精神上就依赖上他。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依傍的立于天地之间，该当如何。

　　现在，自己就是一个人。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胡照英下意识的前后左右看看：没人。
　　没人看到他的泪，他的心，他的身体，没人关照他的灵魂。
　　是不是这样就没有生的意义了？

　　（3）

　　胡照英抬泪眼看了看天空，东天里一弯月牙穿行在云朵之间，头顶是满天星辰。
　　胡照英发觉身上还是簌簌的，头皮发麻。
　　贾谊独立完整的人格，震动到了他。

　　他想到贾谊不是哭死的，只是天寿终。
　　见贤思齐，胡照英认识到一个人好好的安身立命，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
　　而贪恋单薄的男欢女爱显然不能，也没有哪个人能真正接受这样的伴侣。
　　没人做你的支撑，你的支撑只有你自己。

　　胡照英站起身，笑了一笑，泪珠就劈里啪啦落下来，仿佛风吹过挂满露水的树叶。
　　贾谊，真是千古师友。
　　好像在他的光芒之中，胡照英又不觉得孤单了。
　　只不过此时的不孤单已经与之前的不孤单是两重天了。

　　他对贾谊没责任，但是他觉得有，愿意为贾谊做一切事。
　　就像弟子对师尊一样，去送贾谊最后一程。

　　薄明时分，胡照英依旧化了男身，来到贾谊府上，称是故交。
　　贾谊还未起，胡照英便在他门外候着。
　　直到艳阳高升，门上人才来唤胡照英进去。

　　贾谊正在院子里抬头看那树，胡照英脚步声息皆无，就站在他身后。
　　他偶一转身，就看到胡照英。
　　微微笑道：“你是昨夜间那个？”

　　胡照英深施一礼，也微微笑道：“先生好眼光，小狐胡照英愿在厨下伺候。”
　　贾谊说：“直到我死吗？”
　　胡照英说：“直到我不得不离开。”

　　（4）

　　贾谊点点头，说：“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香远益清，可知是天地灵物。想不到我行将就木，还有这样的礼遇，可知这次是真的。”

　　胡照英说：“先生博学多才，心如海天，不消小狐劝慰。来时山河震动，去时云淡风轻。”
　　贾谊说：“好。冰火埋此身，此身埋厚土，厚土生扶苏，扶苏乃永图。”

　　胡照英说：“你果然永图，两千年后还有流传，受千万人敬仰，永世长存。”
　　贾谊笑道：“哦，有这等事？我信你。”

　　自此，胡照英伺候贾谊饮食起居，十日之后，贾谊与世长辞。

　　胡照英少不得又大哭一场，空洞洞了几天，又想起了古代第一女神相许负，此时正是五十多岁，隐居在商洛山中。
　　她因精通相术，被汉高祖刘邦封为鸣雌亭侯，是古代少数的女性列侯之一。

　　胡照英想了又想，那种神女，还是不见的好。
　　反正自己的下场，最好就是回真津与费明阁双双两两，最坏就是身化桂花树上的秋霜。

　　如今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得走下去。
　　若说及时改过能避风险，胡照英不想改。
　　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下去，什么结果都愿意承担，所谓性自命出、宁折不弯。

　　周亚夫不是让她算过吗？不是也那样死了？
　　说起周亚夫，胡照英决定去看看他。

　　胡照英发觉自己喜欢这等倔强的人，虽然往往被说不通世故，不懂明哲保身，但是常言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这些人就是高个儿的人。

　　与贾谊年纪相仿，这一年，贾谊故去，而周亚夫被封为条侯，正是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离死还有二十多年，胡照英是赶不上给他送终了。

　　（5）

　　胡照英在晚间去找周亚夫时，他正在书房醉里挑灯看剑。
　　周亚夫，刚方有型，望之凛然犹神明。

　　就像看贾谊时一样，照例狐狸身，拿木托盘装着自做的羹和点心，躬身把木托盘举过头顶。

　　只听得周亚夫一声呵斥：“咄，妖孽！”
　　胡照英听得金风贯耳，就知道是神兵临头。
　　把木托盘一扔，急忙避开。
　　木托盘被周亚夫的剑劈为两半，羹和点心都翻落一地，盘盏粉碎。

　　胡照英欲施礼辩解，周亚夫一剑不中，连连出手，追的胡照英满屋乱蹿。

　　胡照英一边躲，一边急急的说：“侯爷……侯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小狐敬仰侯爷，特来见识，并无歹意。”

　　周亚夫喝道：“还会说话！妖孽！谄媚蛊惑，败坏世人，人人得而诛之，拿命来！”

　　胡照英争辩：“也有好的！我就是好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侯爷跟我处处，自会了解的。”

　　周亚夫说：“好人我还处不过来，跟你这妖孽有什么好处的。”一剑紧似一剑。

　　门外护卫听到动静闯进来，胡照英见没缓儿，一道风蹿出去，直到郊外。
　　叹道：“罢了，罢了，这位爷真是爷，跟我这小妖半点缘也无……他真是好，我也不赖。”

　　翻着眼白想了想，这时节应该李广也长大了，算来十八九？
　　这位李广，司马迁说他：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多美好的一个人，正是英雄年少时。

　　贾谊之死，又受到周亚夫打击，胡照英并不急于见到李广，且慢慢行去。
　　就在行程中，年月过去，又一年花发草绿。

　　（6）

　　来到李广家乡，无边旷野，胡照英正是狐狸身，立在高岗上迎风极目远眺，却见几位少年正在骑马奔驰。

　　胡照英一时兴起，也跟着跑起来。
　　正在跑的心花怒放，身后却嗖嗖的有箭射来。
　　胡照英停下来扭身一看，那些少年还在挽弓搭箭的射哩。
　　依稀听得议论：“好个狐狸，跑的真快，那皮毛。”

　　胡照英心里暗笑：“一帮臭小子。”只在他们射程之外，似乎能够的着的距离悠闲跑着，逗他们玩儿。

　　却听见一个叫道：“李广，你要是能射杀它，我送你一副宝雕弓。”
　　胡照英扭头一看，那帮少年都跑疯了，为头的一个就应一声：“丈夫一言。”

　　胡照英就停在高坡上，看他。
　　箭，嗖的射来，胡照英躲的巧，三箭皆擦边儿而过。
　　胡照英立起后腿儿，咯咯的笑。

　　众少年都讶异的勒住马缰，唯有李广，更奋力向前，喝道：“我捉个活的给你们看。”
　　眼看李广还有十马之地，胡照英扭头就跑，不远不近，就保持在十马距离。
　　好广阔的天地，好美妙的奔跑。
　　胡照英心满意足，跑着跑着腾身而起，撒了李广一身香花，隐去踪迹。

　　李广勒住马缰，望向天空，怅然若失，胡照英不禁哑然失笑。
　　就这样吧，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自星辰璀璨，我自行云流水，如此而已。

　　（7）

　　离了李广，还想见太史公司马迁和长平侯卫青风采，可惜他们出生在二十年后，胡照英这一世是见不着了，下一世又不知几百年后的哪朝哪代。
　　胡照英已不想再与名人攀缘，身心轻松，畅游天下。

　　眼看此世十年之期将到，胡照英想去看看迟云默过的怎么样了，又不知能否见到四平，就回到北地郡郡尉卢真府上，卢真也就是四平的这一世。

　　卢真已战死，家眷都回了其妻乔二姑娘家乡。
　　又到迟云默家里，夫妻都安好，小儿女成行。

　　范依婧的儿子健康茁壮，虽然不爱读书，只爱行武，但是没有什么邪门歪道的嗜好，迟云默夫妻颇为爱惜，胡照英也就放心了。
　　胡照英向迟云默打听四平，却说自别后再未见到。

　　就在此月明之夜，胡照英一个人从容来到河边，看芦荡无边，画眉洞现前。
　　依旧桂花闪闪，胡照英进洞上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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