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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都那么无所畏惧
“什么?陛下受伤了?”毗昙霍然起身:“英道呢?她干什么去了?”
山啄有些战战兢兢:“这个……”
毗昙直接问:“在仁康殿吗?”
山啄刚点头,毗昙大步往外走去。
到寝殿外,英道不在,只有侍卫守护两旁,毗昙想直接推开他们闯进去,又忍住,道:“进去通报!”
侍卫黑山答:“英道不在,无法通报。”
毗昙忍无可忍:“你们——”
“毗昙公。”楚仙走出来,说:“请进。”
毗昙迈步进屋,殿中只有楚仙和医员守在旁边,德曼尚且清醒,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
毗昙几乎是闯进来的,可见到德曼又局促起来,垂落的双手在身前交握,用力攥了攥,才稳定情绪,说:“陛下,您情况如何?”
德曼安抚地说:“我没事。”
毗昙看向医员。医员看向德曼,见德曼点头,才转向毗昙说:“陛下的伤势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毗昙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说:“陛下,您可吓死我了。”
德曼笑着说:“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啊。”
毗昙不自在地说:“陛下。”
德曼说:“我以为,你一直都那么无所畏惧。”
毗昙看着她。
“那时候,”德曼目光悠远:“在阳地沟村,原本打算用我来交换细辛不是吗?可是你又后悔了,赶来救我。薛原公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过来,把我们包围起来,你却没有半点畏惧,反而笑着说:‘看来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那时候我就想,”她看向毗昙,说:“你真是个无畏的人啊。”
“陛下……”
他的确没有畏惧,不畏王权、不畏美室,当汹涌的敌人向他进攻,他只觉得兴奋,酣畅淋漓的战斗后,激动得在地上打滚。
可现在不同。他的全部恐惧,都与德曼相关。
德曼受伤后强撑着精神,已经有些疲倦,在楚仙的扶助下躺到床上,将要合眼,又对毗昙说:“这几天,你就不要去见英道了。”
毗昙正要去见英道,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言,稍作犹豫,应道:“是。”
德曼睡着了。她的身体有些虚弱,这一睡便是很久。医员将要退下,毗昙跟上去仔细确认了德曼的身体情况,这才放她离开。房间中,德曼面色平和,只有苍白的面色显出几分脆弱,但只要睁开眼睛,她就又是那个坚定的女王。
毗昙坐在床边端详着她,脑中一幕幕闪过他们曾共同度过的时光。被他出卖后对他说谢谢的郎徒、在他无礼时夸奖他自信的公主,以及,在他杀戮时称赞他无畏的女王。
初时,楚仙还侍立一旁,后来却因为有事而离开。毗昙没有察觉,只是从记忆中回神,视线不知道在德曼身上停留了多久,恍然见到她鬓角处轻轻拂动着一根细弱的发丝,随着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向那根发丝,而近在咫尺的,是她的脸庞。
距离只有寸许,他的手滞在半空。指尖动了动,想要触碰,却又犹豫了。
那双眼睫轻轻颤动,德曼缓缓睁开睡眼。
毗昙立刻收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当即起身,仓促地向外逃离。
德曼轻唤:“毗昙。”
毗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垂眸道:“……陛下。”
德曼将要起身,毗昙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坐起,刚好,开门声响起,楚仙回来了,再自然不过地走上前扶起德曼,将靠枕为她垫在身后。
毗昙的动作再次停滞。他收回手,手指微蜷,面上微笑着说:“陛下,您醒了。”
楚仙递来茶水,德曼喝了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楚仙告诉她已经睡了三个时辰。德曼点点头,让她退下,问毗昙:“找我有什么事吗?”
毗昙不该在她房中等候到现在,德曼自然想不到他其实没有走,毗昙也不想告诉她。只说:“这次的事情,是英道保护不力。”
毗昙清楚德曼为什么不许他见英道。他虽然答应了,但仍然耿耿于怀,说:“以她的实力,本该做得更好。”
“她还是个孩子。”德曼将水杯递给他,说:“孩子,总是有机会犯错的。”
毗昙把水杯放回桌上,说:“但她还是您的侍卫。”
“是。”德曼说:“明知她不够忠诚,做不出那样豁出性命的事情,但仍然坚持让她来做我的侍卫——那正是我的错误。”
毗昙微微皱眉:“陛下。”
“但是,”德曼微微笑了,看着毗昙,认真说:“我心里却很喜欢她。”
毗昙怔忡地看她。
“喜欢她,”德曼温和地说:“不是作为侍卫,而只是作为一个人,或者,一个孩子。”
毗昙沉默片刻。
“陛下,”他说:“如果英道不能作为您的侍卫,那么,就让我来吧。”
德曼讶异地扬眉。
毗昙关切地说:“我来做您的侍卫,绝不会让您再受到任何伤害。”
德曼盯着他看了会儿,忽而笑开,调侃似的说:“以毗昙公的才能,做我的侍卫,未免太屈才了。”
“但那正是我的心愿。”毗昙说。
“人才总该到他最该去的地方。”德曼微不可察地摇头,叹息着说:“做我的侍卫,那毗昙公的聪明才智,又该用到哪里去呢。”
“聪明才智?”毗昙像听到什么笑话。
“是啊。”德曼问:“一路走来,公不是为我出了许多主意吗?”
“那是卑鄙吧。”毗昙自嘲地说:“每次我出主意时,庾信总是那样看着我。”
德曼说:“庾信公性情鲁直,才会那样。”
“是啊,庾信性情鲁直,我性情卑鄙。”毗昙反问:“难道不是吗?”
“鲁直也好,卑鄙也罢,使人之事利于人,那才是我该做的事。何况,”德曼字字千钧地说:“能够有利于人,那么,卑鄙又何尝不是聪慧。”
毗昙看着她,也笑开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柔和地说:“陛下您总是这样啊。”
“我会一直这样的。”德曼肯定地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德曼的精神稍有好转,便有不能耽搁的政务递交上来。毗昙和她汇报了司量部的近期工作,除了前线战报,再就是百济和高句丽的情况,值得关注的是,果然如德曼所料,自从高句丽的荣留王高建武开始对唐修筑长城,高句丽就多年没有派遣使者入唐朝贡。
毗昙说:“本来,高建武主张亲唐,曾经连续多年向唐朝贡,但是最近几年都没有动向,不仅如此,而且,渊盖苏文如今大权在握,有架空高建武的趋势。”
“如果由渊盖苏文掌权,高句丽和唐朝的关系很难恢复。”德曼说。
“是。”毗昙又说:“但是,渊盖苏文手腕非常强硬,或许会对边境不利。”
“与唐关系恶劣是利,可能对我动兵是弊……”德曼若有所思,喃喃道:“也未必是弊。”
毗昙追问一句,德曼摇摇头说:“没什么。”
公务汇报完毕,毗昙再没有留下的理由,就此离去。这时,德曼才腾出时间,召侍卫带来英道。
无论如何,是英道失职,才导致这样的后果。当时的情况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借口。
德曼参观芬皇寺修筑,她就守在旁边,既没有中途方便,也没有前往别处,即使如此,她仍眼睁睁看着陛下受伤,换做寻常侍卫都令人难以接受,更何况,英道她完全是靠着陛下的信赖和支持才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
侍卫府的人多数出身郎徒,见到这样的事情,看着英道的眼神满是震惊,而英道本人,更是自责不已。
德曼昏睡的这几个时辰,她无数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没能上前?明明她的体格比陛下更健壮,就算挨了那一下,或许也不会伤得太重——可偏偏,她被限制了。限制她的甚至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对死亡那未知而遥远的恐惧。
因为这恐惧,她看着陛下倒在自己身前。
那是陛下啊!
再次走进仁康殿,看着床上坐着的德曼,看到她仍对自己微笑,英道心头发堵,嗓口像膨胀着一团棉花,塞得有些喘不上气,那些想要宣泄的自责和恐惧找不到出口,便涌上来,涨红了她的眼圈。
“陛下……”刚开口,声音就哽咽起来。
她跪在德曼身前,克制着声音的哽咽,断断续续地说:“抱歉,陛下,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去救您的……可是我,我没做到——”
“我看到了。”德曼轻声说。
英道茫然地抬头。
她说:“我看到你想要来救我。”
“陛下!”盈在眼眶的泪水滚落,她突然有了豁出去的勇气,大声说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犹豫了!”
“是人都会犹豫。”德曼说:“是人就会惜命。这不是你的错。”
英道怔怔地看她,又狠狠摇头:“不,我还是您的侍卫!我应该保护您的!”
德曼点头:“所以,作为侍卫,你同样要承担那样做的后果。”
“我知道。”英道擦了擦眼泪,坚定地说:“我不会逃避的。”
德曼笑着说:“快到端午节了吧,我还期待着你成为花郎呢。”
英道忍了忍,没忍住,刚还痛哭流涕,转眼又不服输地说:“我当然会成为花郎的。”
德曼见她已经摆脱了先前的情绪,才说:“还记得吗,我说过的,让每个人都能够在不伤害别人的基础上,保护好自己——那正是君王要做的事。”
英道记得,那时,她们正在谈论“爱”。陛下说,爱是愿意为之付出一切,还问她,有没有那样的存在,让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
她说没有。她只那样爱着自己。
现在,德曼说:“想要保护自己,那是人的天性。但恐惧,单单恐惧是不够的,要去面对。”
要面对吗?
可是要怎么面对呢?
英道并不明白。但是她却觉得,从前想要做花郎,只是为了那个天下第一的梦想,为了变作最强能够保护自己的梦想。可是现在,她似乎有想要保护的人了。
那样,她就更要成为花郎。
在所有无名之徒的注视下,英道站在比才的演武场上,心里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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