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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然止而巽动不穷也
因为这是《山海经》之旅的最后一程了,徐子善主动提出要参加出行,因此大家也把时间安排在了周末,并把徒步缩短为了一天一夜。周五下午,七个人整整齐齐地由深圳乘高铁向江西萍乡飞驰而去,并连夜赶到了徒步的起点——沈子村下榻。
第二天一早吃过筋道爽口的炒米粉后,大家就出发了。从沈子村到金顶的预计时间为六个小时,强度不算大,但考虑到徐子善的体能,以及沿途采样所需的时间,八点大家就来到了登山起点。
由沈子村经九龙山和铁蹄岭到金顶是一条比较成熟的徒步线路,所以沿途都有驴友留下的引路标记或者用双脚开发出来的山间小路,方向还是比较清晰的。前三个小时,大家一直在密林内穿梭,完全原生态的土石路依然让鲜少外出活动的徐子善吃了不少苦头,每当大家停下采样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休息。想必他出行前已经做好了一番心理建设,一路上倒也没有埋怨什么,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像在完成任务一样,让这件在他看来既危险又荒诞的事情尽早结束。
林间的土壤基本上已经被蚯蚓翻了个遍,松软松软的,四处铺陈着已经凋落的杜鹃花,滋养着还在攀高的水松、水杉、南方红豆杉、竹柏、香樟、天竺桂、福建楠;跟喜阳的柃木不一样,冬青还在茂密的林荫下悄悄地开着雪白的小伞花,远看像新降的薄霜,近看似新娘的头纱;千形万状的蕨类植物像森林里的小精灵,铁芒萁、观音莲座蕨、桫椤、金毛狗蕨、华南紫萁,每走几步,就能看见它们冒出头来。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亚热带植物、孓遗植物、古热带植物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
期间,他们还路过了一个蜜蜂养殖基地,远远地看见林间的小平地上整齐地排满了上百只蜡黄色的蜂箱,像一块块松软细腻的提拉米苏蛋糕,小蜜蜂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在半空中飞舞着,像烘焙师洒下的充满艺术线条的可可粉。
当秦阳玉和江临朔在采集金毛狗蕨样本的时候,其他人都被这外貌奇特的植物给吸引了过来。
“这一撮毛是什么啊?”胡刻伸着长长的脖子、眨巴着眼睛问道,要不是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株,他真的以为是谁家大黄狗在这里梳了毛没有清理掉。
“金毛狗。”秦阳玉干脆地回答道。
“什么?你是认真的吗?哈哈哈……”连坐在一旁的徐子善也不淡定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巧一只蜜蜂嗡地从他面前掠过,吓得他立马闭上了嘴。。
“嗯哼,它是一种蕨类,属于蚌壳蕨科,金毛狗属。”江临朔扭头解释道,看到徐子善被蜜蜂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忍俊不禁。
“谁起的这名字?蛮搞笑的啊,可是不得不说又很形象。”胡刻也低下身,摸了摸那金色的茸毛说道,当然,那手感与真的狗毛相比,还是不太一样的。
“这金毛狗在我国两千年前的《神农本草经》中就已经有记载,比英国人培育出金毛犬的时间可早多了,你们一定以为是哪个爱狗人士起的名字吧?”江临朔封好样本袋,站起身来回答他道。
胡刻也跟着站了起来,凑近几步继续问道:“这样子哦,它还有药效?”
“是啊,这金黄色的茸毛,有止血的功效,我们平时在野外走动不小心划伤了,能遇上它可是好事呢。另外,因为它的根茎像狗的脊梁,所以在《神农本草经》中的药名就叫做狗脊,具有补肝肾、强腰膝、除风湿、壮筋骨、利尿通淋等功效,也可以拿来酿酒。”江临朔详细地讲解道。
“噢!这么好啊!”胡刻抿了抿嘴唇,仿佛已经尝到了那口带着根茎药物甜辛味的米酒,他转头又问秦阳玉道:“阳玉,那这座山上的蛫又是什么呢?”
秦阳玉边带着头继续往山上走,边说道:“我估计是白化了的类似红面泥龟的一种龟鳖动物。不过我们今天的路线没有经过武功山的多水区域,所以估计不会遇到了。在我看来,还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下次我再来仔细找找吧,如果找到了发图片给你们看。”
三小时路程后,大家已经来到海拔1300米以上的地方,山脊上的植被越来越稀少,只剩一些矮小的松柏、小灌木和狗尾草,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可以看见周边的矮峰。然而夏日的阳光也开始灼热起来,这对徐子善来说又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哇!热死我了!这里居然连个树阴都找不到……不行不行,我得停下来喝口水……”徐子善憋屈了一个早上可算是爆发了,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双手撑着膝盖说道,说罢他又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他们除了身上慢慢渗出的汗水之外、跟初上山时并无二样。发现狼狈的只有自己之后,徐子善尴尬地反问道:“你们真的都不觉得累的嘛?”
“没事,你休息一会吧。”胡刻过去替他从背包里翻出了水瓶,而众人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也都笑笑没说什么,趁此机会到山边走走看看,也顺便采集些石头或者草本植物的样本。
“祥林,这座山有什么特别的呢?”胡刻此时已经来到了山边,望着前方蜿蜒且瘦削的山脊,向身边同样在远眺风景的周祥林讨教道。
周祥林指了指前方说道:“这武功山位于华南版块的北缘,是华南版块与扬子板块不断相互作用下的产物,也曾经历过数次海陆变迁,山中地下有着复杂的地下暗河和溶洞体系,对于我之前的研究来说是很好的不同地理方位上实例的补充。另外在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晚期,武功山再度断裂上隆,形成了很多滑脱构造,也是非常有地质特点,你看这些山脊,就是在重力势能作用下形成的。”
其他人也陆续来到了他俩的身边,秦阳玉接着周祥林的话题说道:“周大教授还漏了一点,我要补充说一下。这武功山附近有一条‘千年鸟道’,我们发现不论是留鸟的栖息地,还是候鸟的迁徙路径,都与这些板块碰撞处相关。或许正是祥林所说的地下暗河体系使得这些地方有比较持续的水源,因此鸟类会偏爱这些地方。所以这接下来这也会是我们两共同研究的课题之一。”
这一座又一座山地走下来,大伙早就察觉到这两位科研达人之间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化学反应,秦阳玉说完与周祥林对视了一眼,彼此信任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岳观晴听得两眼一亮道:“对也!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一层关联。”心里则由衷地替她的同窗兼好友感到自豪与开心,不论这一趟旅程结束后她自己将何去何从,至少,在科研这方面,她们的小团队是会一直向前的。
将近五个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铁蹄岭,这里已经完全属于高山草甸区,海拔上升到了1800米。崖顶的大石块棱角分明,青草葱葱铺满整个山野,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这无人的山岭显得分外的静谧。有一处绝壁,与华山的西峰旗鼓相当,九十度的巨大岩壁直插入云间,岩石上的裂纹就像岁月用刻刀在天地间书写着它的日记,时而深沉,时而欢快,时而豪放酣畅,时而细腻悠扬。
走着走着,飘来一阵云雾,前方一座座起伏的小山峰瞬间变成云海中的小岛,颇有海上仙境的感觉,也难怪这武功山常有神仙的传说,任谁看到这番景象,都会把山巅上出现的人影,当作下凡的僊人。
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脚程,众人顺利抵达金顶。徐子善已经累得都不想跟大家一起到白鹤峰上的景点看看了,抱着自己的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岳观晴千拖万拽才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用巧克力哄着他又走了一大段路。
“啊……你们就是带我来看石头堆的吗?还不如让我在原地休息呢。”望着眼前的古祭坛群,徐子善有点难以置信地嚎啼道,这在他看来,可根本算不上什么景点,别说能让人心情愉悦了,而是跟“美”字完全就不搭边。
“哈哈,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堆呀。它已经有1700多年历史了,是三国时期人们祭祀的遗迹。”姜齐笑道。
“哦?还有什么故事?”胡刻瞟了一眼一脸不屑的徐子善,好奇地问道,他知道那家伙肯定不会接话的了。
“这四个古祭坛修建的时间有先有后,朝向各有讲究。离我们最近的这个是建的最早的葛仙坛,面朝正东,取道教紫气东来之意,是葛玄及其孙子葛洪在此炼丹修炼、得道飞升后,人们为了祭拜他们而筑。它侧后方的是汪仙坛,那边的是冲应坛,坡上那个面朝正南的是求嗣坛,取观音居于南海之意,相传‘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就是其父到此求子后所生。”姜齐一一解释道。
“我们现在可能都已经把这些祭祀活动看做迷信了,但它曾经确实是炎黄子孙民族文化中坚定的信仰,是古人的精神食粮,就像我们现在崇拜科学一样,可以说是不同时代的人们的不同觉知吧,对于研究人类发展还是很有意义的。也许千年之后的人们在回看历史的时候,也会觉得我们现在的一些活动很无聊、很无知呢,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前人?”岳观晴对着一旁无精打采的徐子善说道。
江临朔点头赞同道:“是啊,毕竟没有历史就没有我们,正是靠着一代代人的努力与不断探索,才有今天的一切。”
徐子善听了总算是若有所思,但还是默默不语,盯着古祭坛看了片刻,掏出手机里的AI识图软件,对准面前的石头堆按下快门,一下来劲了:“哈哈哈,可以识别出来也,这上面什么介绍都有!”
难得找到新乐子,徐子善别提多高兴了,在祭坛群里跑来跑去,一会拍拍这,一会拍拍那,还拍下石料的种类去考验周祥林,只是,没有一次得逞的,他不得不又给周祥林起了个新外号——石头老怪。
随后众人上到白鹤观参观,当周祥林和胡刻想找姜齐让他讲解一些这里的故事时,却发现他正与观中道长谈话,神色颇为严肃。
“这位居士,似有心结未解啊?”道长见姜齐心事重重地向他走来,便主动问询道。
“不瞒道长,在下的头部之前受了点小伤,因此遗忘了一样东西。说来讽刺,这个东西曾是我一点也不想拥有的,到现在珍惜它的用处时,它却消失不见了。”姜齐苦笑着望着道长,真心希望他能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
道长扬起手中拂尘,在姜齐的眉心一扫而过,不徐不疾地说道:“身已在高处,心亦当远望。居士还请置身其中,感受天地广袤。”说罢作揖离去,留姜齐自行参悟。
姜齐深知不宜多问,但又不得其法,心中愈发的郁闷了。两手插在军绿色工装裤的口袋里,独自走到道观的大门外,看着大片大片的云雾从头顶飘然而过,兴致勃勃地涌向西北方,彷佛忧愁只是他自己的。
随后,大家分成了两拨,一拨人陪着徐子善到金顶露营区扎营,另一拨人则与周祥林一起再往吊马桩方向走走。
夜幕低垂,空中的繁星开始闪烁起光芒,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星星点点地跳跃出来。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在红色、蓝色的星云的衬托下显得神秘莫测。
“哈哈,我们第一次出行的夜晚也是这样也,一群人在星空下夜聊。”七个人在草地上围坐下来后,徐子善乐呵呵地说道,吃饱了晚饭,他就把白天的疲累给忘了。
“是啊,那时我们都还不熟呢,印象最深刻的是你在我面前整个人扑进了水里,哈哈哈哈哈。”周祥林回想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嘛,你咋记不得那晚我做的饭菜好吃呢?”徐子善嘟嘴道。
“就这么一次,早就忘了味道咯……”胡刻故意揶揄他道。
“啊,虽然我是不经常跟你们出行了,但是这几个月来,你们这为科学奉献的精神真的是令我敬佩!你们的生活比起我这个成天窝在大城市还有网络世界里的人来说,确实是精彩多了。我绝对是我们这个队伍里的异类。”徐子善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恐怕这也正是他和岳观晴只能做朋友,无法发展成恋人的原因吧。
“除了你以外,我应该就是第二个异类了。你都不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有多无知……不过我也真的是很感谢这几个月来,大家从不厌烦我提出的问题,永远是很耐心地给我解答,让我学到的知识,比前三十年还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在退伍以后,其实我是比较缺乏人生目标的,就把赚钱当成了唯一的兴趣,是你们让我意识到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让我可以……哎……可以……啊,就这样吧……”不知为什么,一只小飞虫一直在胡刻的面前转来转去,使得他不得不中断了说话。
“我觉得在大家的感染下,我也有不少变化啊,之前我在实验室里,总喜欢挑学生的毛病,很少表扬他们的优点,走这一趟下来,我真的豁达了很多,看到其实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独特的闪光处,你们也帮我打开了很多新的思路,之前的我确实太保守了。”周祥林用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说道。
秦阳玉把目光从天空中转移回人群里,说道:“此时此景,让我只想用八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浮云朝露,寸阴尺璧。”
姜齐听了禁不住结结实实地鼓了几下掌道:“秦教授的文学休养又提升了不少啊。”
秦阳玉称心如意地笑了笑说道:“哪有什么,我本来就非常喜欢古诗词的,当然,英文的诗句,也有非常多十分优美的。我在这段旅程中收获最大的,是目睹了很多环境变化带来的影响,也找到了一项新的使命,希望生物多样性保护日的活动能长久、持续地办下去,为改善地球生态环境多尽一份力。尤其之前那半个月的高校交流,让我觉得这个事情,真的比我之前取得的任何学术成就都更有意义。”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出来,我一直是个很纠结的人啊,经常会陷入到多重思虑中无法自拔,你们果断、坚韧的精神真的是让我自愧不如,还有老胡几次危急时刻冷静的指挥,也是让我毕生难忘!这都是我学习改进的方向。”姜齐说着往星空中望去,突然看见宝瓶座中的四颗星星忽闪忽闪地,节奏非常的一致,且有别于周边的其他星光。当他定睛看时,那亮光好像还加强了,原来正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女宿,突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到我了?”江临朔与岳观晴互望一眼后说道:“我觉得我领悟到了一点,那就是我们、或者说人类从哪里来的其实并不重要,就像《山海经》中还有很多秘密的我们似乎永远也解不开一样,但我们必须清楚自己的未来该忘哪里去,该如何构筑我们心目中的山海。”
众人听了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该是大家共同的、最大的收获吧。
岳观晴很真诚地看了每个人一眼之后笑道:“我就很简单了,探索《山海经》原本只是我的一时兴起,从没想过会走那么远。可是在大家的陪伴下,我们很认真地一同完成了这件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所收获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无价的!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我们彼此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所有人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同时也留下一段如歌的岁月。”
午夜,一条黑影籍着星光,从帐篷区向古祭坛群走去。草丛里蟋蟀杂乱无章的叫声让本就有些焦躁的他愈加的心烦,还好山间的凉风已经拂去白日的灼热。他来到比古祭坛群稍高的一个小山坡上,俯视那四个祭坛的位置,果然,与他之前猜想中的无异,它们与女宿四星的形状构成是一样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头脑中紧绷了数日的发条,此刻终于一圈一圈地放松下来。
他瞬间明白了道长所说的“心当远望,感受天地”的深意,那“置身其中”又是什么呢?一边思考着,姜齐一边往四个古祭坛的中心点走去,在他走到正中的那一刻,突然地下一股热量涌入到他的身体里,直冲百会穴。
他闭上双眼,张开两臂,充分吸收着这份能量,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感觉到自己连呼吸都与环境融为了一体,头脑一片清明,耳中蟋蟀的叫声也变得有节奏起来,跟随他的脉搏一起律动。
他轻吹了两声口哨,兴奋得一路小跑回到帐篷里,立马进行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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