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作者:弄简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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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53


      半梦半醒间,楚秋白隐约感到,自己生脆淡青色的薄壁血管正被人擒在掌中,每一次心跳都藏着被掌控的战栗,那人体温偏低,用柔软光滑的指腹细细地摩挲着他,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是他的掌中之物。
      他恍惚地坠到梦中,梦见楚江来即将结婚。楚秋白很想和他谈一谈,但在所有场合,楚江来均对他避而不见。
      楚秋白只好满世界地找,还不惜淋着雨跑去堵他。质问他为什么突然结婚,卑微同他商量如果真要结婚,能不能把楚秋白送给他的那件最宝贵的东西还回来。
      楚江来还是那么俊美体面,好不容易逮到他的楚秋白却像一只浑身湿透的落汤鸡。和站在他身边,穿着漂亮正装的女伴相比,他狼狈不堪。
      他们正在一场电影首映礼的现场,影片已经播完了,全黑的屏幕上缓缓打出片名。——《恨是爱慕的灰烬》。
      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的楚秋白特别厚颜无耻,竭尽全力地拉住楚江来不断后缩的手臂,问他索要,说:“请把那个还给我。”
      楚江来面露嫌恶,不断地避,却还是被他抓住手腕,只得将紧攥着的手心摊开,冷冷地说:“没了,所以还不了。”
      楚秋白看着他空荡荡的手心,如坠冰窟,雨水顺着发丝滑进眼睛里,声音毫无自尊地哽咽起来,近乎哀求地重复:“把它还给我。”
      楚江来轻蔑地睥着他,道:“给我了就是我的。”
      “好蠢的一颗心,我一点都不喜欢,随便玩几下就腻了,早扔了,拿什么还?”
      楚秋白在他面前站着,犹豫了很久,才寡廉鲜耻地问:“那你的爱呢?”
      故事里说,只要足够幸运,锲而不舍的真心,就总能换来明媚珍贵的爱情。
      但楚秋白显然没有这份运气。
      楚江来的女伴小声地催:“江来,好了没有?我们走吧。”
      楚秋白的手一下攥得更紧,手指痉挛着抠进昂贵西装的布料里,被楚江来冷冰冰地甩开。
      “我没有多余的爱慕可以给你,只剩灰烬。”他张开手,手掌中果然躺着一枚沾着灰烬的戒指。
      楚秋白当然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但不是没有想象过或许未来可以买一对戒指。
      对象是楚江来的话,其实不结婚也没关系,誓言只要发自内心,也未必需要法律来肯定。
      法律不过是锁链,用于捆绑变质的誓言,防范彼此毁约。
      摊在楚江来掌心里的这一枚戒指,和楚秋白想象中代表爱与盟誓的戒指很像,都是素色的铂金戒面,戒圈内刻着他和楚江来姓名的缩写。可戴上它,却只能获得楚江来深深的恨。
      他不远万里,来出席一场杀戮。
      憎恨比刀更适合做凶器,将心一并屠杀。
      楚秋白犹豫着,他不想要恨,但又觉得有恨,也强过什么都没有。最后的一丝自尊心,让他无法伸手。他一向宁缺毋滥,怎么可能伸手去握一个根本不满足要求的恨,来滥竽充数。
      楚江来见他犹豫,立马觉得他烦,缩回手把装着恨的戒指也没收了。
      “不要就算了。”
      外面的雨太大,楚秋白的脑子里大概进了很多的水,居然抓住他,像抓着救命稻草,哀求地说:“我要。给我。”
      他为自己毫无底线的饥不择食,满脸通红,脸上显露出极端的痛苦与羞愧。
      楚江来鄙夷地笑了笑,“但我没空给了。”
      “我可以等。”
      楚秋白和他约好十一月三十一号见面,去取他的灰烬和恨。
      但直到十一月三十号的最后一分钟,守在日历前的楚秋白,眼睁睁看着日历从十一月跳到了十二月,这才想起来,十一月没有三十一号。
      他连恨都得不到。
      誓言、爱慕、灰烬一样都没有。
      ......
      黑暗中,楚秋白猛地睁开眼,仿佛得了心脏方面的恶疾,他揪着胸口张着嘴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来。
      心如鼓擂,头晕得连赤黑的暗夜都在旋转,他头昏脑涨,脱力地闭上眼,再次陷入骇异的梦中。
      这一次的梦更怪。他梦到八十岁的楚江来突然来信,告诉他,他终于想好了,愿意和另一半离婚,要楚秋白下午三点去民政局门口等。
      八十五岁的楚秋白仍孑然一身,他们早断了联络,但他总能满意地从相熟的朋友那里听说,楚江来过得很好,家庭美满,儿孙满堂。
      收到信是在一个冬天,外头的雪出奇的大,到处银装素裹,行道树和路都被雪盖住,雪白的路面严严实实,一眼望不到边。
      楚秋白把楚江来的信和落款看了数遍,但最终也没有回。轻声骂他:这个臭冬瓜,脑子有病一样,八十岁了和还十八岁时一样,光想着瞎折腾,只会胡闹。
      虽然这么骂着,但他还是取了拐杖,毫无犹豫地推开门,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出去。
      路面上一辆车都没有,楚秋白走了很久,终于到了民政局门口。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今天雪太大,他们休息,不开门,不办理任何业务。
      但楚秋白坚持在门口等,楚江来和他约了三点,而现在已经两点半。
      他等啊等,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等到天全黑了,所有的铺面都关门的时候,冻僵了的楚秋白才突然想起来,虽然楚江来的确跟他约了三点,却并没有说具体日期。
      望着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空,楚秋白的心里格外平静。
      他等了一辈子,根本不在乎再等多一会儿。
      民政局的办事员善良地劝告他:回去吧,天好冷,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走吧,回家吧,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但楚秋白回不去。走过来的那一路,太漫长,他花光了一辈子的力气和勇气,早已经回不了头。
      他的爱像艘在无名海域陡然倾覆的船只,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因此无人知晓,在狂风暴雨中的那些顽强与孤勇是何等的惨烈。
      他也曾有过同一切伦理束缚背道而驰的孤勇,有过明知故犯,一错到底的顽固浅薄。
      风雪中,楚秋白想起,二十多岁的时候,楚江来做过一件奇怪的事。
      他用楚秋白名义上妻子和腹中孩子的安危来威胁楚秋白,逼他承认只爱他一个人。
      楚秋白一次都不肯说,但心里却总想,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楚江来不用做这些,也总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有些问题,沉默本身就是答案。温和是答案,主动是答案,一味的纵容和忍让都是答案。
      以往,楚秋白再痛也总是待在原地等,哪怕遍体鳞伤也只舍得跑去一个离楚江来根本不算远的地方,独自呆着疗伤。
      用不着谁威逼利诱,楚秋白心里深埋着的,是一个无论他多么痛苦,多么犹豫,多想修正,也总无能为力,根本无法更改的答案。
      早在他十几岁,第一次向赤着脚的楚江来敞开房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私人空间的楚秋白就知道,他正在犯的,是一个无法悔改,避无可避,带着宿命感的错误。
      孤身一人,楚秋白静静地在民政局门口坐了一天一夜。
      等到天再次蒙蒙亮的时候,有个好心人过来,递给他一杯燕麦奶,怜悯地说:喝了它吧。
      喝下去你就不用再等,不会再期待,也不会再难受。
      楚秋白立马说:我不难受。
      那人面目温和地看过来,像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降临,慷慨地赋予世人希望与新生。
      面对神祇,楚秋白不想再说谎,抬起头,望了望天色,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等不到了,平静地问:这是什么?
      孩子,是燕麦奶混了点砒霜。
      楚秋白松了一口气,哦,原来只是砒霜。
      他正好有点饿了。
      人不能因为饥饿就吞食砒霜,但楚秋白可以,因为他早不想活了。
      他受够了痛苦,受够了等待,受够了嫉妒,受够了面对内心的渴望,却要拼命克制拥抱的念头。
      隐忍痛苦和克制爱意都太难,而等待无望,还是死比较快。
      死,是人能做出的最简单的决定。省略了一切崎岖的弯弯绕,简洁明了。既然最后总是殊途同归,那为什么还要坚强活着,吃那些不必要的苦。
      他接过杯子,在祝福和赞赏中一饮而尽。
      时间在风雪中倒退,楚秋白身不由己地浮起来,孤萍一般跟随着飘忽的时间,一起去到了另一重梦境。
      昏暗的灯光下,有人衣冠齐楚地坐在床边,脸上戴着面具,手里握着一只正嗡嗡震动的纹身笔。
      二十四岁的楚秋白被迫趴跪在榻上,疼得满脸是汗,一朵艳丽妖蛮的硕大棕红色玫瑰从腰窝处横贯向下,说不出的哀糜顽艳。
      保持同个动作过久,他跪得腿根发软,膝盖哆嗦,跪不稳便摇晃了几下,立刻被人按住颈后,像被牵住项圈,掐住要害的犬只,被迫臣服。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评价他:楚秋白,你真没用。
      声音很熟悉,是楚江来。
      听见声音的那一瞬,楚秋白因忍耐而含泪的眼睛,微微地睁大。
      那一刻,他好像不再需要继续活着,因为楚江来就在他身后,他不再急迫地想见谁最后一面。
      他可以死了。
      无需再继续任人宰割,楚秋白翻过身,抓住身后震动着的纹身针和一枚不知从哪来的刀片,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割过去。
      可意料中的血溅当场,并没有发生。这简直比死亡本身还更可怕。指间的刀片陡然化作一团软绵绵的棉花,然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楚江来脱下面具,露出笑意盎然的一张脸,嘲讽地望着他,问:秋白哥,割腕好玩吗?
      想死是不是?那就死我床上吧,对你来说,死在我枕边,才算死得其所。
      楚秋白腕间突然长出锁链,藤蔓一样,把他牢牢缚住,让他逃不开,也躲不掉。
      楚江来轻薄的笑容艳过罂粟,毒过砒霜。
      而楚秋白的臀背上那妖异的巨大花朵则是他自己心灵的写照。在他看似平静的心田里,藏着一株比罂粟更艳毒的玫瑰。
      楚秋白因溺爱它的美貌,放纵它的怨毒,甘愿为它积毁销骨。
      拯救也好,麻痹也罢。谁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只是还活着,也没有活的很好。到底犯了什么罪?老天要判他极刑——被自己心爱的弟弟把脸按在枕头里,颠簸得浑身骨头都散架。
      楚江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鄙薄怨恨。
      无止尽的颠簸中,楚秋白拼命地挣脱束缚,他腾出手,去摸床边崭新削尖的纹身钢针,竭尽全力用针尖挑破手腕,把钢针刺进血管里,想要把整道静脉挑破,最好能把整个手掌都斩下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滴血都没有。皮肤很薄,腕间青紫色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楚秋白努力地用针尖割了很久,但就是割不破,捅不穿。
      鄙薄的轻笑再次响起来,楚江来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看他表演,等他自戕。
      灼热的、看好戏的、饱含笑意的目光,让握着纹身针的楚秋白止不住地发抖,他怕对方问他为什么没死成。
      堂堂一个大外科主任,江沪市的“外科一把刀”,怎么会割不断区区一道腕脉。
      如果他真的想死,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索性挥刀割断颈动脉。在手腕静脉上磨磨蹭蹭,装模作样,弄了半天也没见血。
      他怕是不肯死的。
      他的苟延残喘就是他不肯死的罪证。
      握着钢针,怎么自残都戳不出血,没能立刻死去的楚秋白被愧疚与急迫侵蚀,心像干裂的木材,自下而上噼里啪啦地裂开,一切都毁于一旦。
      楚江来终于等着不耐烦,站起来,抱着臂,低下头,笑容恶劣地对他说:不是想死吗?好啊,快死给我看。
      ......
      令人窒息的梦中断于此,楚秋白猛地惊坐起来。
      睡在一旁的楚江来跟着惊醒,摸到他淋漓湿透的滚烫后背,立刻开了灯。
      神色担忧地望着他。
      暖橘色的灯光让楚江来的脸看起来很温柔,他皱着眉,半梦半醒地问:“怎么了?”
      楚秋白无从辩解,他无法剖析自己刚刚为什么没能割断手腕,只好僵直木讷地僵在那,很久才说:“对不起,楚江来。我没有死。”
      浓重的睡意,一扫而空。
      望着楚秋白苍白的,因为自己仍活着而讷讷道歉的脸,楚江来如同被惊雷击中,胸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心酸。
      楚秋白愧疚的表情令他焦躁得出汗,手心凉而湿冷,从脚底到头皮都在发麻。
      心跳从平常的七十五下每分钟飙升到一百五。
      楚江来不敢相信,楚秋白竟能用一句话,就使他罹患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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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Chapter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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