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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近来我很少去公主府。应该说,我连门也不太出。整日在府上无所事事。丫鬟们似也都屏着气,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一碟鲜果,再轻手轻脚地出去掩上门。
我想是因为我这几日都太静了,静得不寻常,我从来也不是个太安静的人,我爱热闹,闲着没事就爱出去,虽然不似京城纨绔出则花巷柳坊,但在坐不住这一点上倒是一致的。
出去看看江边嫩柳,听听巷间口技,闲庭漫步地将时光虚度是我一贯的作风,十分老少咸宜,洁身自好。
但这几日,甭说让我出门闲逛了,就是吃了饭在庭院消食的兴致也打不起一分。
这都是因那日在公主府发生的事。
那日我将公主敲晕后,便背着她出了暗牢。我本想先替冥辛看看,毕竟此人那日突遭横祸,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冥辛喘着粗气摆了摆手,让我速带公主出去。我不知她是怕公主晕得不够扎实,忽然醒来还是怎么,总之她像是比我还急,比我还忧虑。
临走,我向她道了声歉,便离了暗牢。
噙梦大惊失色地将公主搀扶下,送进卧房。然后追问我发生何事。我也不知怎么答,含糊着说是公主体力不支忽然倒了。噙梦半信半疑,也未再多问。我匆匆出了府。
自那以后,半个月来我再未踏足公主府。
我坐在文杏阁的窗前,吃着蜜瓜,心事重重。
那日所见让我明白,公主对冥辛的恨意远在我想象之上。我想是因我从未亲历战场,亲见尚国士兵浴血而死,所以我体会不出那份欲将之千刀万剐的憎恨。
毕竟我一直所见的是一条靠墙而坐,寂寥的侧影,或是一身污血,半死的虚弱之身,我实在也想象不出那副身躯在战场大杀四方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但,那可是公主啊,从来泰然自若,沉着稳重的她,那日在牢中轻易便陷入狂怒的境地,嘶叫中,连澧兰大公主的死也提起来,怪罪到冥辛身上,全无理智。
又何止是对冥辛,就算是对我……我不禁摸了摸左肩,疼是不疼了,不过手臂上吊着的布带总让我想起那日在六角亭上的事。
“大人,院首大人府上的人又来问您安了。”丫鬟从门口探进个脑袋,小声问道。
“跟她说今天手臂也动不了,叫她回去罢。”我道。
我近来仗着身负重伤,连太医院也不大去了。我大姑亲自来我府上瞧了一回,我撒谎说不小心跌的,她留了句好生休养便回去了。我得了特赦,此后便心安理得地不去当值了。
说来也怪,以我大姑的火眼金睛,一定看得出我这伤并无大碍,实在不必到连请半个月病假的地步,但大姑竟然没戳穿我,还隔三岔五地差人来嘘寒问暖。在我神思怅惘的这半月里,着实令我暖心不少。
约莫是我之前勤奋用功种下的余荫罢。
说来先前的忽然上进也是因在淮县的一番遭遇,让我顿生人不可一事无成,否则将无所依傍之感悟。所以回京后,才于公事上端正了许多。
可从那日后,我又浑浑噩噩起来,比先前更茫然不知去向。我总觉公主于我,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陌生,并不再是那个我可以随意环绕在其身边的人了。心中一下子被撬空了一大块,有些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起来。
我仰躺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人,您在烦啥呢,别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小的替您分担分担。”在书架处的丫鬟立刻道。
这些时日,我因常常闷在文杏阁,我府上的丫鬟见我心内郁结,且总在高处对景自饮,对我颇不放心,从她们的眼神中,我甚至看出了一丝恐我寻短见的隐忧。
总之她们自顾自地觉得我此刻很需要人相陪,于是我每次一进文杏阁,她们随后便悄悄溜进来一个,佯做整理旧书,在书架边装模做样地偷偷觑我。
我不耐烦道:“整你的书罢!”说罢,随手丢过去一颗大葡萄。
“哎!”那丫鬟大叫一声,只听书架处“砰嗵”一声。
我忙回头,原来那丫鬟站在高凳上,正收拾最上面一层的书架,我方才那颗葡萄倏地飞去,让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稳才叫出了声。幸好她手快抓住了木架,才没摔落。
我立刻从榻上跃起去看她,“有没有事?”
她已从高凳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幅散乱的画。“小的没事,就是这画,刚刚被小的碰落,从这盒子里掉出去了,大人快看看这画。”说着,将画递给我。
我展开画,一时凝住。
这是公主的画。
是很久之前的一桩事了。
那时公主渐渐从澧兰大公主的薨逝中走出来,某一日在庭院里画画。正好那日我去看她,便瞧见了。是一幅竖构的山水画。
那幅画与公主之前画的都不太一样。之前画的山水刻画得细腻,笔触古澹温雅。那幅却不然,分了上中下三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中景,是磅礴的云,无边无际地蓬在中央,好似要踊跃出画外。上景是模糊的一峦远山,寥寥几座殿阁,隐没在山雾间,如天外仙境。
下景却一改虚渺的意境,清晰地画了绝岩峻岭,咄咄逼人,蜿蜒的山路旁,是如蛛抓般狰狞可怖的粗树干,一片郁黯景象。
我当时指着这画,“都说好画呢,是如在其身,勾起观者如实景在前时一样的神思,所谓应目会心就是这个理罢?但你这画么……若非我知你爱画太清山,别人定以为是哪里的妖怪。”
只怪占了大半篇幅的下景,树不像树,石不像石,张牙舞爪地堆叠在下方,令人看了陡生不安。
公主那会还不曾去兵部,过得还清闲,她转了一圈画笔,笑道:“你不懂了罢?虽有言称,所贵画者为其似,画而不似勿如不画,但画的另一种境界嘛,不是如历其境,而是如见其人,以窥作画之人的心。看来,轻衣你与我的心思并不相通,伤心哪。”
我当时不服,硬说是她画得古怪,把画夺了来,打算回家细品。
“大人,没碰坏罢?”丫鬟战兢道。
“没坏,就是旧了点。”画纸四边有些泛黄。
其实我将它拿回来后统共没瞧上几回,就收进画盒束之高阁。若不是今日打翻,我早忘了还藏着这么一幅画。
“旧点好,看着有年头,品起来才有韵味。”丫鬟认真道。
我抬眼扫了她一眼,“你当是品酒么?好了,这里不用你,你先下去。”
“大人……”丫鬟恋恋不舍道。
“我好着呢!也告诉其她几个,别成天胡思乱想,瞎操心。下去罢。”
我将丫鬟赶出文杏阁,一个人拿着画在窗边又坐下。
丫鬟刚刚说的竟有些道理,过了几年我再看这画,渐渐看出了公主作此画时的心境。
太清山。
原来并非我一人在时时怀念。
太清山,太远。却也难再回去了。
我将画一卷,重封进盒里。想了想,终于还是拿在手上。
我走出文杏阁,命守在门外的人去备轿。我要去一趟公主府。
本来么——我坐在轿中想,我那日将公主敲晕,本就该后日去探望,硬是拖到了今天,说出去还以为我和公主闹了多大矛盾,不好不好,太生分。我跟公主是什么关系,那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呀,没比这更亲密的了。
那日她拍我一下,我敲她一下,正好扯平,谁也不必红脸。
我这么想着,到了公主府。
在前厅找到了公主。她和噙梦照旧在前厅议事。我若无其事地上前招呼道:“公主,半月不见,你过得可好?”
公主略抬首,斜眼道:“你还来做什么?”
不妙,她似乎还在生气。
噙梦在公主与我之间来回一扫,不知被她瞧明白了什么,招呼道:“白大人,久见了,这半个月你都忙什么了,怎么今日才想起过来?”噙梦笑着向我招手,神色却透着懵然。看样子,公主并未和噙梦说我敲晕她的事。
我笑道:“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今日在家里翻出了什么。”说着,我将画盒从身后拿出,放在公主桌案前。
噙梦从座上起身走来,“神神秘秘的,快打开看看。”
“公主,你猜猜是什么?”我看向公主。
公主并不作答,只是静静回望着我。
噙梦悄悄走近我身后,戳了戳我后背,仿佛在问我与公主发生何事。
我轻挥开她的爪子,没理,继续朝公主道:“好罢好罢,看你公事繁忙,我也不多闹你,直接揭晓,”我将盒子一掀,拿出里面的画展开,“你当年画的画,你还记不记得?”
噙梦走到画前,赞道:“不愧是公主殿下的手笔,果然引人入胜。”
噙梦这狗腿,睁眼说瞎话,这狰狞的画境是能引你去哪座妖山?可惜了,这次没拍对地方,画主人说了,此画意不在描画如临之景。
我斜了一眼噙梦,噙梦已看向了公主,我也回转向公主。
公主面对此画,渐渐皱起了眉,半晌道:“你今日来就为给我看这个?”
“不光是让你看画,我还要告诉你,我已经看出其中心境了,你呀,当时画这画,是……”
“你要是没别的事,我没有闲工夫听你在这论画。”公主打断道。
我欲指向画的手顿在半空。
噙梦倒吸一口凉气,忙道:“白大人,今日的公事,确实有点多,不如您明日再……”
“我只是想说,你当年画在画里的,那些怪石枯树,悬崖峭壁,其实并不那么可怕,云也并不总能遮蔽一切,只要你想的话,仙山并不遥远。”我凝视着她,缓缓道。
公主的神色变了变,握笔的手更紧,骨节凸得分明,倏忽间她将笔一摔,抓起桌上的画,“嘶”一声,画裂成了两半。
“你做什么?!”我惊叫道。
公主举着两半画纸,面无表情道:“那我也告诉你,你方才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仙山,那是你的仙山,不是我的。”
“你连太清山也忘了吗?你难道不会怀念那时候吗?”
“如果你今日是来同我叙旧,那你趁早回去,我不奉陪。”
“你除了说让我走,还能不能说点别的?如果你真的要忙公务,我陪你。”我道。
公主笑了一声,“你陪我?白轻衣,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帮得了我什么?”
公主比先前更为冷硬,我并未想到,不过话说回来,近来我就没看清过她,但我今日来都来了,实在不想一无所获地回去。我坚持道:“我起码能替你制些药,上次那罐提神醒脑的粉,你用了吗?”
“噙梦,将东西拿来。”公主冷声道。
噙梦自刚才躲回座位后,一直静观其变,大气不出,如今忽然被点,手忙脚乱起身应了一声便退去,走到我身边时,轻声道:“白大人,你先回,公主这几日心情都不好,你别往上撞。”
我微微点头。我今日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按压住自己,绝不同她硬碰硬。
过了一会噙梦拿着小罐子来,递给公主,道:“公主殿下,茶粉拿来了,我替您添……”
未等噙梦说完,公主一把夺过小罐,顿了顿,挥起手,将它重重摔在案前的地上。
我离得太近,碎片打上我的衣摆。
“殿下……!”噙梦愕然道。
我默默蹲下身,用手指撩起一点粉末。
上次没摔坏,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去。
“白轻衣,这回你明白了吗?别再自作主张地送茶递画,我都不需要。你不用再来了。”公主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字字不带一点温情。
我缓缓抬首,双目赤红,“我知道了,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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