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一段时日过去，道法天尊怀着愉悦的心情再度现身有无相生之境。
　　敞开的楼阁间，一地散乱的书卷，被风吹得舒展开来，四处翻滚。
　　说是楼阁，四面却没有支撑物，每层天花板的边缘唯有轻纱飞扬，由交错的窄梯衔接，楼阁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坐落于云海之中。
　　妙玄把自己关在最顶上的一层，端正坐于正当中，对着飘渺云雾，任由回旋的风带起他散落一身的银发和飘逸的衣裳，时不时地拍在那张刻有血红符咒的面容上。
　　眼里竟是有一丝怨恨了。
　　道法天尊心念一动，载着妙玄的那层楼阁便飘落至他的眼前。
　　妙玄目光灼然地看着师尊，几乎有些不敬。
　　自上回道法天尊不慎袒露心迹，全境皆雾气缭绕。
　　这是障眼法，从此，无论他心绪如何波动，都不会映射在有无相生之境中。
　　“妙缘说你绝食三天了？”
　　“师尊还会在意这种小事？”
　　听出妙玄语气中的情绪，道法天尊悠闲地在他对面坐下，“不然我进来作甚么。”
　　“来欣赏我受折磨的样子。”
　　道法天尊心情很好，“以你现在的道行，还炼不了《道法三昧》，但这卷书里修心的部分，你应该好好看看，道戒不妨碍你修心，希望你能体会为师的一片苦心。”
　　“师尊还有什么更狠的招数，尽管使出来，弟子承受得住。”
　　道法天尊那双狭长的眼中满是讥诮之色，他看进他的双眼，慢慢地说，“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看着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地消失。”
　　瞬间，妙玄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虽然立刻掩盖住了，但还是被道法天尊捕捉到。
　　他微笑，“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像妙缘那样，可爱一点呢。”
　　妙玄罕见地一言不发。
　　道法天尊嘲讽地说，“真是难得看到你这么乖，你生来就在不染天，没见识过真正可怕的事物，不知天高地厚，哪天真闯了祸，为师不能通天，不是什么情况都能救你的。你为什么要去昆仑？还要把妙缘带上？”
　　妙玄看着师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师兄一定要跟来……”他垂下眼，低声说，“但弟子做了一些预防措施，若出事，只会是弟子一人受难，绝不会连累妙缘师兄。”
　　道法天尊的表情微微地改变了，“你说什么？”
　　“弟子清楚妙缘师兄对师尊有多重要，所以师尊不用太担心。”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学了换命之术？”
　　“……师尊放在碧落天阙里的书，弟子能学的都学了。”
　　“碧落天阙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术法闲书，不让学是不想你们把心学散了，修道才是正事。”
　　“弟子有在认真修道。这些不入流的术法，也很管用。”
　　“偷学偷炼还振振有词？你还好是在不染天无为境，要在紫宸天你试试看！”
　　妙玄慢慢地抬起眼，却没有看师尊，他的视线越过道法天尊的肩头，望向无边无尽的云雾之海。
　　“弟子是不染天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尽管如此，弟子仍然有自己坚守的东西。”
　　道法天尊不明白妙玄的意思，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妙玄有事瞒着他。
　　他冷峻地说，“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去昆仑？是谁告诉你那里有所谓的先天法阵？”
　　妙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师尊，你很在意我去了昆仑吗？”
　　道法天尊忽然沉默下来。
　　片刻，他开口，“是，妙玄，我很在意，我担心你误入歧途。”
　　“昆仑是道源圣地，我怎会误入歧途？”
　　“正道修行有规矩，什么时候可以去什么地方修行，要一步一步来，虽然慢，但一定能成功，邪道不择手段，一味求速，风险极大。”
　　“好，那为何昆仑会有如此之多的邪物？”妙玄说到这里，眼中竟然闪动着锋芒。
　　道法天尊似乎不能理解妙玄的逻辑，“正是因为那里有道家灵气，所以才会附着上邪物，它们也想修炼。道源无分正邪、仙魔，乃天地之根源。”
　　“可玄天二魔说昆仑之所以有那么多灵气是因为整个昆仑就是一个巨大的——”妙玄忽然顿住。
　　道法天尊在等着他说下去。
　　妙玄不再开口。
　　道法天尊没有逼问细节，只说，“你去昆仑是因为玄天二魔的鬼话？”
　　妙玄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去渭水？”道法天尊心头的感觉越来越危险，因为昆仑、渭水、灵山，有一个共同点。
　　妙玄又犹豫了一下，“太公望在那里钓过鱼嘛。”
　　道法天尊知道他在掩饰，“不是灵山的那些妖魔让你去的吧。”
　　妙玄没说话。
　　“我不管你在外面结交了多少邪魔外道，他们说的话——”
　　“我没有结交邪魔外道！” 妙玄反应激烈地说，“我是正道！”
　　道法天尊有些意外。
　　妙玄顿了顿，声音平静下来，“我只是‘替天行道’，无论是灵山、渭水，还是昆仑，只要妖魔作恶，弟子绝不会视而不见。”
　　听到妙玄这样说，道法天尊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玄天二魔是被邪尊放逐到渭水的，灵山七十二圣也在那块地方盘踞几百年了，他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天道的一部分。妙玄，你擅自行动，已经在违逆天道了。”
　　妙玄看着师尊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异样。
　　“任由他们害人，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吗？”
　　“天道与‘仁’无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个刹那，道法天尊看见妙玄露出令他触目惊心的微笑。
　　“所以我们修道只是为了自己不做刍狗？不好意思，师尊，弟子要‘替’天行道，”妙玄一字一顿地笑着说，“因为这样的天道——我绝对不承认！”
　　道法天尊猛然感到一阵寒气摄心，变了脸色，狂喷一口血，溅了妙玄满襟。
　　事发突然，妙玄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未见师尊如此的痛苦与虚弱，下意识立起身去扶他——
　　那个刹那。
　　在他碰触到师尊的刹那。
　　令他毛骨悚然的画面一闪而过。
　　他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的道法天尊仿佛被无数无形的锁链贯穿身体、硬拖出有无相生之境——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妙玄怔怔地保持着那个要去扶师尊、却落空了的动作——
　　错落的楼阁轻飘飘地浮荡在云雾之中，清风撩起妙玄真君白如雪的衣衫，却抹不去道法天尊遗留下来的血腥味。
　　过了好久，妙玄才终于能说出那个词，“师尊……”
　　他红了眼。

　　妙缘捧着风露进来时，看见妙玄背对着他伏在地上，双手握拳，无力地支撑着自己。
　　“师弟，你不要绝食啦，”他走近他，“师尊说他会来看一下——”
　　他猛然顿住，妙玄脸上和胸口的血刺进了他的眼帘。
　　他呆站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所措。
　　妙玄双眼血红，仿佛强烈地憎恨着某样东西。
　　“师兄，你把万刃莲花座拿进来。”
　　“你要那个作甚么？”妙缘惊慌地问，“师尊打你了？”他丢掉风露、急急地扑上去，检查妙玄到底是哪里受伤了，却发现妙玄并没有流血。
　　“你把万刃莲花座拿进来，”妙玄平静地说，“否则我继续绝食。”
　　妙缘只能依了他。
　　万刃莲花座如名，是由三十六把天罡剑与七十二把地煞刀化形的莲台，莲台上层层叠叠，全是寒光四射的刀锋。
　　当年妙玄内炼初见成效，道法天尊就让他不分昼夜地在这莲台上“打坐”，一旦御气松懈，后果不言自明。
　　为防止徒弟偷懒，道法天尊在莲台周边布下阵局，妙玄一下莲台就会被弹回去。
　　妙缘担心地要守着妙玄。
　　“对你师弟这么没信心？走啦。”道法天尊开心地挽着妙缘把他带走。
　　起初的日子十分难熬，妙玄稍一晃神就要挨扎，最后终于炼成周天自行运转不停息，即使身处梦中，依然不坠。
　　有此扎实根基后，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但这依然不能阻止他对妙缘吐槽道，“你说他是不是心理变态！”
　　时过境迁，万刃莲花座寒锋依旧。
　　妙玄当着妙缘的面饮下风露，让他放心，“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把衣裳换了吧——”
　　“不用，”他忽然冷了脸，不止是衣裳，脸上的血迹也不允许妙缘帮他擦去。
　　离开有无相生之境后，妙缘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妙玄如今修为被封，而万刃莲花座只有一个作用。
　　还有他身上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辗转反侧，思绪纷飞，终于披散着一头如银似雪的乱发，再度进入有无相生之境——

　　血从刀锋的缝隙间点点滴落，在莲花座下汇集如溪水。
　　妙玄跪坐于万刃莲花座刀尖之上，半身染血，已失去了知觉。
　　妙缘慌了神智，纵身跳上莲台，扶住脸色惨白的妙玄，声音发颤，“师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艰难地把他的双腿从刀锋上移出，待妙玄在榻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妙缘满是泪痕的脸。
　　虽然妙缘已经帮他处理过伤势，但他还是虚弱得连手指都动不了。
　　“……你哭过？师尊一向不准你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妙玄露出一个悲惨的微笑，“师尊被我害苦了，我无法原谅自己。”
　　妙缘微蹙的眉间满是惊异与困惑。
　　“而且天罡剑与地煞刀也许能稍微突破一点封禁……只要有破绽，我就有隙可乘……”
　　道戒只是禁绝他使用术法，不妨碍体内周天运转。
　　然而道法天尊的道戒内外皆屏，却也保护了他不至被天罡剑与地煞刀伤到性命。
　　“你想突破道戒？！”
　　妙玄直白地问，“你以为师尊为什么总是不在不染天。”
　　妙缘不知道。
　　他只知道，妙玄来之前，师尊时常挽着他外出云游，逍遥快活。
　　自从抱回妙玄，师尊一年出现在不染天的日子屈指可数。
　　虽然也想过师尊，但有妙玄在身旁相伴，填补了心头的遗憾。
　　“妙缘师兄，”妙玄气若游丝，“你不放我出去，恐怕此生再无缘得见师尊。”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妙缘不明所以。
　　“这九十九年来，你就没发现我们眼前的师尊只是他的一个分身幻影？师尊的本尊正身历刑劫——”
　　妙缘惊了半晌，“我知道师尊犯了杀戒，但我以为只是一百零二年内不能伤生——”
　　妙玄冷笑，“你以为天罚只是这么简单？！师尊要受一百零二年的刑杀，若是哪一次没有熬过去……”
　　妙缘打了个寒颤，忽然地，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道法天尊抱回妙玄没几天，不染天忽然被外人闯入。
　　妙缘正在睡觉，惊醒后首先去看妙玄，确认他没事才披着衣衫出去看是什么情况。
　　他看见师尊被好些从未见过的人围着，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令他害怕，他只听见道法天尊说“不要在我徒弟的面前”。
　　然后，他一眼都没看他，跟着那些人走了。
　　又过了几日，道法天尊无事般回来了。
　　他在抱回妙玄时已告诉过妙缘自己犯了杀戒，说会有天人来找他。
　　妙缘问起几天前的事，他说那些人带他去九重天问讯，罚他一百零二年不能伤生。
　　然后放他回来了。
　　他当时还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惩罚……
　　此时忽然听见妙玄说出真相，他仿佛瞬间被雷劈中——

　　九十九年——

　　妙玄咬牙道，“这事因我一人而起，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换回师尊！”
　　妙缘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渐渐冷下来，“连师尊都不能解的劫难，你去又有何用？”
　　“你不懂！”
　　“我懂！”妙缘难得动气，“师尊对我说过，将来你若存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让我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自己一时的冲动任性，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楼阁内忽然静下来，只有清风撩起轻纱，发出虚无缥缈的声响。
　　“……师尊真这么说……”妙玄轻声说。
　　妙缘站起来，“你好好养伤，师尊的道戒太厉害，内外皆屏，我无法彻底为你疗伤，只能靠你自己了。”他正要离去，妙玄费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能突破师尊的道戒？”
　　“一点点。”
　　妙玄死抓着他不放，“那就助我——”
　　“不行，”妙缘冷着脸扯开他的手，“我答应过师尊，绝不让你出去。”
　　妙玄咬牙切齿道，“难道你不想救师尊？！”
　　妙缘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说，“我去救。”
　　“你只会把自己折在那里！”
　　“这么说你知道师尊在哪？”
　　妙玄沉默了半晌，“……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可能在昆仑……”
　　“所以你去昆仑是为了——”
　　妙玄双眼通红，“我搜遍群书，得知灵山是惩处神仙的刑场，可去了那里，才知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讥讽地笑了一下，“它们让我去渭水问玄天二魔，现在的刑场在哪里，因为他们在被放逐之前，曾经是行刑官。”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玄天二魔并不是被放逐后才成为魔的。
　　他们本来就在邪尊御下，受命为天执刑。
　　仙济世，魔送劫。
　　他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天道的一部分。妙玄，你擅自行动，已经在违逆天道了。
　　妙缘想了想，“我会想办法确认，”他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妙玄，“然后我们一起商量怎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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