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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归来
众人视线移到她腿上。
正义使者反应过来,捶了同伴,忙不迭朝他们二人致歉,表示自己无意冒犯。腿瘸了被人背着走路,本就心情差,还被这么盯着看,难怪人家动怒。洛云桢说:“无妨。”正义使者越发惭愧,上前一步问:“要帮忙吗?”
洛云桢和气道:“多谢,不劳烦了,几步路的事情。”
“雪怪厚的。”
正义使者想去扶,被阮峥带着杀气的眼神逼退。洛云桢没转头,猜也猜得到她什么表情,道:“内子脾气不好,兄台见谅。”他背人踏入雪中,无视众人如遭雷劈的反应,横穿一条街,把窥视远远抛在身后。阮峥一点点石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惊愕质问:“你怎么胡说八道?”
洛云桢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答:“殿下不也胡说八道吗?”
“我说我瘸是为了掩饰尴尬,你说我是你的……”阮峥被他气到。本来往相互扶持的兄弟情上引导,他来这么一句,她的形象在众人眼里瞬间垮掉,成了位脾气大还腿瘸的家养兔儿爷。
“我的什么?”洛云桢明知故问。
阮峥气结,懒得跟他胡搅蛮缠:“把我放下!”
洛云桢不放:“会摔的。”
“摔就摔吧。”
她捂住他眼睛,不让他看路:“一起摔到沟里去。”
洛云桢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步子并未迟疑。雪渣黏腻,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两个脚印里,比路上寻常脚印深,一步一个坑,像在农人在藕塘里播种时,双脚陷在泥泞中,跋涉时留下的痕迹。他背着她穿过寒冬,逃离无数戏谑探寻的目光,一条路走到尽头,即将撞墙,阮峥还没有放开手,给出命令:“左转。”
洛云桢转向左边,继续走路。
没几步,一段路走完,阮峥又说:“右转。”
洛云桢毫不犹豫往右走。
两人仿佛一瘸一瞎,分工明确,相互配合着走路。整体看起来既和谐又悲惨。偶有路人投来同情目光,阮峥不难为情,恶作剧的冲动上头,觉得好玩。洛云桢任由她胡闹,说往哪走就往哪,想也不想。前面有个悬崖他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在这个突发奇想的小游戏里,她拥有了他的掌控权,新奇感盖过气愤。
她想让他跑,把风带起来。
可巷子七拐八绕,有撞墙风险,而且地很滑,跑几步没准就变成了双人花样滑冰。她理智尚存,不想真的摔成瘸子,就没有发疯,一丝不苟指引他成功抵达目的地,才心满意足松开手。洛云桢抱她上车时问:“玩够了?”
阮峥手从他脸上滑下来,经过起伏的鼻梁和嘴唇,故意道:“没有。”
洛云桢盯着她。
她忍着笑别开视线,扶起车帘,望向来时路。
雪径上的脚印干干净净,延伸到街角巷口,没什么人。两侧簇拥房屋,层层叠叠像交错而建的积木,遮蔽大片天空,也阻碍了视线的延伸,将大部分的脚印藏匿起来。但她能回忆起那条轨迹的形状,凌乱,没有规则,是她信马由缰让他踩出来的。
能全部踩烂就好了。
长安的雪这么软,像棉花一样。
奇怪的破坏欲涌上心头。
马车缓缓驶离,将雪景和脚印往后拽,剥离她的视线。一点点变小,消失不见。白茫茫的梦折叠起来,时间空间恢复正常。阮峥在晃晃悠悠的路途中也变正常了。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元深见到她大喘气:“可算回来了,您昨天说晚点回来,怎么晚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可急死了,还张罗着去找您呢。”
阮峥从马车里快乐地跳下来:“出什么事了?”
元深看公主心情挺好,脑子里绷紧的弦松弛下来:“没事,就是下雪了,怕您跟洛公子在外边遇到什么麻烦。”
“我们能有什么麻烦?”
“那就好,”元深撑着小伞,“我还以为您去瑞王府了。”
“我去瑞王府作甚?”阮峥背着手,径直回屋。
“纵火犯抓到了,是乔侧妃。王爷把人领回去之后,矛盾怕要闹大了,我以为您和洛公子去从中调停了。”
阮峥径与洛云桢分道扬镳,准备先去洗个热水澡。天怪冷的,昨晚趴着睡一晚,骨头都僵了。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给元深留下爱管闲事的印象,什么都瞎掺和,还管人家夫妻矛盾。她又不是居委会的。早知道橘子林是瑞王爷用温泉水养的,她还救个锤子火?钱多烫手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吗?烧光了活该啊。
几个丫鬟备热水,低着头,脸熏得绯红。
阮峥踹掉靴子,看水雾蒸腾,想起昨晚的事不好解释。洛家旧宅已被查封,私自闯入被查出来,有心人做文章,恐怕又要掀起口水仗。于是她转回门边,叫住已经准备离去的元深,道:“你说得对,我和洛公子昨晚在瑞王爷府上做和事老,天太晚了,在那歇了一宿,方才吃过早饭回来。”
元深一脸我就猜到是这样的表情:“那您调停好了吗?”
阮峥道:“你说呢?”
元深心领神会,充满敬佩地走了。
……
府里最近少了两人,有些冷清。魏忠走了,秦斐然不在。关于骨折的误会阮峥已经跟洛云桢说清楚,人却还是被派回姑苏。她听说时挺意外,以为其中还有误会。洛云桢给出的解释是:“魏忠来公主府,是因舅舅安排。此番我决意留在长安,他再等下去,也没有结果,是该回去复命了。”
阮峥听了,不作他想:“那好吧,没误会就好。”
云家的事情终究会有了断。
相较之下,秦斐然的离开影响更大。年关将近,加上太子大婚在即,宫里忙得热火朝天。皇后把人借走之后再也没个音信。公主府也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元深多次告急,在阮峥面前焦头烂额,又不好去宫里催问,屡次暗示她该进宫向娘娘请安。
阮峥也惦记秦斐然,因而找了个机会进宫,准备去向皇后要人。说实话,她对进宫这件事充满抗拒,一想到这一家子就头大如斗。阴晴不定的祖母,暴躁神经的亲爹,脑子缺根筋的弟弟,还有高深莫测的老娘……碰上谁都够她吃一壶,何况腆着脸上门求见,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回是没办法。
谁让秦斐然在未央宫当苦力,不能放任不管。
宫里这么多人,还不够用,还从公主府薅管事?
谁知道太子成婚到底要摆多大的排场。
为什么一定指着秦斐然呢?
阮峥就想不通了。
“阖宫三千人,各司其职,能人不少,可单论起算账,竟没一个敢在秦姑娘面前拿乔。连娘娘都夸好。吏部外臣出入不宜,宫中诸事千头万绪,桩桩件件都牵系账目。殿下怎么能使明珠蒙尘,叫她做不出世的入幕之宾呢?”该死的老太监把人领走时是这么说的,说得阮峥一愣一愣,根本没法拒绝。
如今仔细一想,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未央宫地龙烧得暖和,点了很浓的香,掀开珠帘,迈进里间,阮峥登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皇后周身上下雍容华贵,从一沓礼单里抬眼看她,面色波澜不惊,翻过一页,并未出声。她跪下请安。皇后不咸不淡道:“来的不巧,人才去东宫交接事宜,一时半会回不来。”
真是知女莫若母,还没开口呢,就知道她是来找秦斐然的。
阮峥咽下预备好的开场白,感觉这样子单刀直入,气氛太僵硬,不由迂回道:“儿臣只是多日没见母后,特意前来请安。”
“礼部做事越发不谨慎了。”皇后把礼单交给边上的锦姑姑,没搭理她。
锦姑姑恭敬接过:“杨尚书为官四十载,自然是谨慎的。”
皇后把阮峥晾在一边,挑礼单的刺:“名单怎么少一个人?”
锦姑姑欲言又止,不好作声。
皇后明白什么:“宋婉言让删的。”
宋婉言即宋贵妃全名,宫里除了皇后,没人直呼她名讳。锦姑姑低声道:“说是御史大人病了,下不来床,在府里将养。”
“快死了吗?”皇后喝了口茶。
“已经请太医去看了。”
“既然死不了,就让人抬着来,”皇后对此浑不在意,放下茶盏:“堂堂宋家雏凤,太子的表兄,朝中炙手可热的御史大人,怎么能因小病不出席大婚盛典。”皇后与宋贵妃不合已久,处处别苗头,连侄儿也有分庭抗礼之势。宋家独子年纪轻轻,执掌御史台,深得皇帝宠信,在朝中的风头甚至隐隐压过梁静山一头。
如今冤家对头成了亲家,想想都尴尬。
宋御史是个端正刚直之人,不大会做表面功夫,病倒应该不至于作假。宋贵妃捏着鼻子咬牙切齿忍下这桩婚事,暗中甩脸色使绊子肯定不会少。皇后没有闲工夫同她扯头花,压住底线,有些事随她去,有些事半步不退。
锦姑姑深知宋贵妃看重自家侄儿,若被皇后刁难,必然不依。万一吹起枕边风,皇帝问责起来,这头又是不好交差。
“陛下那……”锦姑姑两相为难。
皇后知道她想说什么:“陛下问起,便说本宫不堪大任,愿自废皇后之位。”
锦姑姑叹息:“娘娘这又是何苦?”
皇后望向窗外肃杀寒冬,目光晦暗,冷声道:“本宫已经苦了半辈子,也不差下半辈子,去冷宫吃斋念佛没什么不好。反正这未央宫也与冷宫无异。陛下不来,自个生下的骨肉也不来。本宫早已没有指望,做惯了众叛亲离的孤寡人,二十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眼下只盼青野来,能作个伴。本宫一看到那孩子,就想起从前还在梁府的自个。”
锦姑姑听到这话,痛彻心扉,不知道怎么接。
皇后起身下榻,从阮峥身边走过,离开里间,好像完全忘了她这么个人的存在。阮峥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被晾了半天,也不晓得皇后怎么忽然大发感慨。瞥见锦姑姑惨然一笑,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眼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追上皇后的步伐,道:“母后说这些诛心的话,叫儿臣无地自容了。”
皇后头也不回:“会说违心话了?”
阮峥惭愧万分地编瞎话:“哪能呢,儿臣天天惦记母后,一早就想着来看望母后。就怕母后事多,嫌儿臣碍眼。上回下雨园子没逛成,今早想起宫中梅园,才下了初雪,红墙白雪煞是好看,来陪母后去赏景。”
皇后:“乏了,没工夫。”
阮峥亦步亦趋,走哪跟哪:“那我在这等着,母后歇过午觉,再一同去逛。”
皇后像是听到什么稀奇话,回过头瞧她:“从小到大,你来本宫这,都是来去匆匆,好像本宫这有什么吃人老虎。如今怎么转性了?”
阮峥一脸沉痛:“儿臣不孝,悔不当初,希望母后允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概是因为她演得太真诚,皇后盯了她许久,没能接上话。锦姑姑更是热泪盈眶,仿佛见证了一幕活久见的震撼场面。也不知道永宁公主从前跟亲娘关系有多糟糕,就这么一句话,就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后眼神松动,竟有些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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