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进入十一月，项灵犀愈发觉得身体不适，已无心紧盯小萦习字，郭太后的敲打却日益加重。
　　这天项灵犀奉命前往长青殿听经，在殿外和另一顶肩舆相遇，那肩舆上的人撩开青纱，向她微笑点头道：“项贵妃万福！”
　　项灵犀看着她，回道：“裴十五娘子万福！”

　　引路内侍将二人引到配殿道：“太后殿下正在礼佛，请项贵妃、裴十五娘子稍候片刻。”说完躬身退下。
　　项灵犀早晨吃不下东西，又一阵阵地反胃，只觉精神十分不济，靠着凭几闭目养神，靠了一会，却听见裴十五娘的声音，似乎在和自己的婢女说话。
　　“长治县来了两回了，可笑来的人不中用，拿不出证据，凭一幅明月图说些不知所云的话，真是贻笑大方。这回我直接打发走了，他们想来没脸再来。”
　　项灵犀心一惊，想不到裴十五娘竟说起这些。
　　假如平城命案真与她有关，她怎么敢公然说出来？这可是在郭太后眼前，郭太后最重颜面，再怎么看好裴十五娘，也不可能容忍未来皇后与平城的风云命案有牵连……所以裴十五娘必有十足的把握能洗脱嫌疑。
　　她想毕，睁开双眼道：“裴十五娘子冰清玉洁，我听说竟有人拿画构陷裴十五娘子，当真是居心叵测。”
　　“项贵妃明鉴，”裴十五娘微微点头，“妾有肺腑之言，不吐不快，项贵妃可愿赏耳一听？”
　　项灵犀看着她：“裴十五娘子请说。”

　　裴十五娘微笑开口：“先帝在位时，妾的九姐与怀敏太子预备定亲，不料世事无常，后来她嫁与当今陛下为后。因九姐患上失眠症，妾是闲人，从前常听寺庙的和尚讲变文，便记住了不少故事，奉旨进宫陪九姐说话解闷。”
　　“其中两个故事是关于唐朝皇室后宫的，一是武才人嫁了高宗皇帝作皇后，二是玄宗皇帝纳了寿王妃杨氏为贵妃。武皇后和杨贵妃身份皆是尊崇无比，归宿却大不相同，一个改制称帝，一个魂断马嵬驿……”
　　“妾苦思冥想，终于悟得，这世上女子须得自己立住，万不可将一生喜怒哀惧寄托在男子身上，否则落得‘君王掩面救不得’的境地，终究无人可怪。贵妃觉得妾说的可对？”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话刻毒刺耳，当面诅咒她死于非命，项灵犀只觉心里狠狠一抽，手足冰冷，心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婧不喜裴十五娘了。
　　耳边又听裴十五娘说道：
　　“妾的九姐曾私下对妾说，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妾私心想，九姐患上失眠症，夜夜不能安睡，正因为忧思过度。妾样样不如九姐，唯独心肠硬，便对九姐说，要放下往事看清现实，就算不能骤然逢迎陛下，也要慢慢回转心思。”
　　“可九姐到底心软，后来便是帝后离心，陛下纳了妃嫔，九姐郁郁寡欢，最终病重辞世。九姐去后，妾时常心想，这世上总是心软的比不过心硬的，九姐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更学不来狐媚女的逢迎手段，不曾留下腹中孩儿就匆匆去了……”

　　项灵犀胃里翻江倒海，耳旁嗡嗡作响，背上爬满虚汗，冰冷透骨，呼吸变得艰涩困难。
　　她这是怎么了？当年阿娘出事后，她在楚皇宫受了多少欺辱，她只当他们是恶犬咬人，怎么如今反倒变成经不起摔打的脆琉璃了？是了，吃惯了蜜糖再吃苦，哪怕一点苦都觉得难以忍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听起来卫漆对先皇后用情至深，但多半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朵妃的教育，他自制力和自尊心都极强，不可能那么快就对曾和卫松互相恋慕的裴九娘情根深种。尽管知道道理如此，她心里仍堵得难受，毕竟他们相遇得晚，他早有妻妾，她无可奈何。

　　项灵犀忍无可忍，高声叫宫女拿净盆来，顾不上旁人，一头吐了个痛快。
　　小萦忙要了水给她漱口，轻声问道：“贵妃觉得好些了吗？要不要请侍御医？”
　　项灵犀平复呼吸，扶着小萦的手，慢慢抬起眼帘道：“让裴十五娘子见笑了。”
　　她说完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不过心系外男、过失杀害皇嗣不是小罪，裴十五娘子还是不要轻易替先皇后认的好。”
　　裴十五娘似乎有些意外，认真注视她道：“项贵妃提点，明璧谨记。”
　　她这番话并非全是实话，不过为了刺一刺项灵犀，无论项灵犀多心伤神或添油加醋向皇帝告状，结果都能令郭太后满意。
　　但她没想到项灵犀的反应会是这样。不卑不亢，自然坦荡。

　　过了片刻，宫女来报：“太后殿下仍在礼佛，不好教两位久等，请两位暂且回去。”
　　裴明璧点头道：“明璧改日再来聆听太后殿下教诲！”
　　项灵犀苍白着脸，回了个“是”。原来郭太后叫她来就是专程让裴十五娘来弹压的，她堂堂贵妃，不仅太后看不上眼，连尚未进宫的裴家女都能肆意践踏……

　　路上颠簸了一番，回到春和殿项灵犀又哇地吐了出来。胃里是空的，酸水吐了几次也没了，最后只剩苦胆汁可吐。
　　小萦替她拍着背，担忧道：“奴婢叫人去请安侍御来……”
　　项灵犀摆手，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道：“我乏了，不想见人，在榻上歪一会，你们去门口守着。”
　　待人都不在跟前，她把脸埋在手心，指缝很快就被泪水打湿。
　　灰暗沮丧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困住她，她恨自己无能，明明只是被刺了几句，就失态成这样，等裴十五娘真进了宫，面对太后和皇后的双重夹击，她要怎么办？
　　卫漆待她好，她知道，可卫漆的过去她不曾参与，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她有的只是当下，转瞬即逝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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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小萦压低的声音：“贵妃这些天眼看着消瘦了，每天就只吃点粥，转眼就吐了个空，今天连黄胆汁都吐了出来……”
　　接着是卫婧的声音：“怎么反应这般大，等贵妃歇好了，容我看一看。”
　　项灵犀出声道：“打盆热水来，小萦进来替我梳洗。”
　　小萦忙应了，将项灵犀揉乱的鬓发改梳成蝉鬓，端着镜子说：“贵妃看可满意？贵妃长发乌黑柔韧，梳起蓬蓬的蝉鬓当真就像蝉翼一般！”
　　阿娘当年最爱梳这轻盈缥缈的蝉鬓，项灵犀想到阿娘心里又是一酸，忙压下道：“我嘴里苦，拿蜜饯来给我压一压。”
　　小萦忙去拿，埋怨自己道：“正是呢，胆汁最苦，奴婢竟忘了拿蜜饯，该打！”

　　卫婧进来看到项灵犀的模样，忍不住蹙眉：“怎么这些天不见，消瘦了这么多！可有请侍御医来看看？”
　　明明是关怀的话，项灵犀听了眼圈又一热，忙借拿蜜饯低头遮掩道：“没有大碍，不好闹得风风雨雨。”
　　卫婧摇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请侍御医怎么叫闹？眼下有什么比你身子贵重？何苦硬扛着？”
　　项灵犀嗓音微哑：“阿婧，和先皇后比，我是不是显得太骄纵？”
　　满头雾水的卫婧终于抓住了点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和先人比起来？是谁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裴十五娘？”
　　项灵犀摇头道：“是我自己多心，胡思乱想罢了，大约还是因为身子难受。”她说不出口，阿婧早就提点过她，然而她面对裴十五娘却还是惨败……
　　卫婧叹道：“你如今正是容易多想的时候，只是有心事千万莫闷着，能说就说出来。看你吐得这样厉害，酸梅也不管用么？”
　　项灵犀点头：“也吃不得了，吃了胃里酸得更厉害，接着又是翻江倒海……阿婧不用担心，我回头就请侍御医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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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卫婧回裴家蹙着眉头，裴映见状问：“今天忙什么去了，腓腓没等到你吃午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才将把他哄睡了。”
　　卫婧伸开双臂由婢女更衣，回道：“今天十五娘进了宫，项贵妃心情不好，我多陪着说了会话。”
　　裴映闻言正色道：“阿婧，我和你约定了互不干涉交友，但对你交好项贵妃，我始终保持反对。项贵妃其人巧言令色，获陛下青睐后恃宠而骄，不知收敛，直至今日无事生非。自从绍业六年她入宫，哪怕中途三年她人远在南越，陛下也未曾抬举别的妃嫔，她竟还不知足。如今她重获恩宠，不思报答，反倒妄图以此制辖陛下，不是红颜祸水是什么？若再进一步，是不是还想干涉陛下立后，左右朝局？”
　　卫婧想不到自己一句话惹出他一篇檄文似的口诛，皱眉道：“你这是偏见，欲加之罪，项贵妃何曾想制辖陛下，干涉朝局？”
　　裴映道：“她品行有瑕，何来欲加之罪？昔日陛下猝然对南楚用兵，一半因为她，今天陛下又驳回了朝臣的立后谏言，恐怕也是因为她。她善蛊惑人心，尤其对卫家人，陛下是，你也是，甚至阳平王还为她造过声势。你们都被她蒙蔽了双眼，忘了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权势。”
　　卫婧冷笑：“是吗，蛊惑人心？你知道母亲曾说我什么？那年我还小，跟着陛下学骑射，母亲知道了说朵太后母子善蛊惑人心，迷得先帝和我都向着他们，罚我跪抄经书。事后我反思了，不再去找陛下，日日陪着母亲和太子阿兄。”
　　“我陪太子阿兄说话，说等阿兄好了一起学骑射，母亲转头把我叫出去骂我狠毒，专挑阿兄不能碰的刺他伤他。我不敢乱说，小心翼翼，她说我没心没肺像个木头，阿兄为我辩解几句，母亲说你别惯她，养出一只白眼狼反会咬你……”
　　“这些都不算什么，有一回平城来了位神医，我听了兴冲冲想告诉母亲，却听见母亲暗地里对陪嫁宫女说她真后悔生了我，不仅对阿兄毫无助益，还净给他们添堵。我听了心里冰凉，从此灰了讨好母亲的心。”
　　她说着压下眼底的泪光，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母亲知道，定会说我不孝，专记亲生母亲的仇，令她寒心，却不知我也会寒心，难道为人子女就必须逆来顺受？我就是小人，待我好的我记着，待我不好的我也忘不了！”
　　裴映见她动气，忙递帕子过去：“伤心事不说了，往后都不提了。”

　　卫婧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平复气息道：“不说不行，今天我就同你辩上一辩，凭什么我们亲近的人你们看不顺眼，就要被判为蛊惑人心？难道只有你们耳聪目明，我们耳目就全是摆设？你不喜项贵妃，因她令陛下做出了你们觉得不妥的决策，你恐陛下误入歧途，是不是？”
　　“恕我直言，你们的红颜祸水论我从来都觉得荒唐，褒姒毁了周，西施灭了吴，杨贵妃害了唐，说出去你们不觉得可笑吗？治国的是谁？是有人拿刀按着那些君王逼他们宠幸女子的么？没有褒姒、西施、杨贵妃，难道就没有别人？你们觉得美女是祸水，便纵让天下女子一齐消失，难道他们就变成明君了？除了女子，还有貌美男子，除了美人，还有宠物，还有一切可玩物丧志的物……君王自己立不住，就是铲尽天下万物也无用！”
　　裴映皱眉：“拿陛下与那些君王相比，大不妥。”
　　卫婧点头：“正是，陛下自有主张，怎会因为一个项贵妃就移了本性？我坚信近朱者赤，陛下爱重项贵妃，因为项贵妃值得爱重。今天我话放在这里，项贵妃绝不会借陛下宠信弄权。五年足以见分晓了吧？若我说错了，到时我堂堂正正向你御史台的同僚认错，若是你们错了，我陪你进宫，当着陛下和我的面，你给项贵妃赔不是，如何？”
　　裴映定定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妻子，郑重道：“好。”说完放松一笑：“我家阿婧竟有如此辩才，辩论起来有如琉璃耀日，光芒四射，令我目眩。有如此长公主，是大殷之幸。”
　　卫婧啐了他一口，到底忍不住自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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