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两个月后，在月兰海沙迎接南荣迦华入宣的使团名单终于被送到了朵萨的都城方甲，颜穆西的名字赫然也在其中。朵萨方面对此事并未有任何异议，身为魏幽山庄那一代中最出色的徒弟且得到几位教习的亲传，纵然身为女子，她也有足够的资格去参加即将举行的仪式。

　　其实与使团中的其他成员相比，颜穆西这三个字就显得太过普通了，关系到两国之间的关系，储君亲自离京迎接，使团中更有一位亲王一位郡王相伴，其中自然少不了已经成为襄王妃的朵萨公主，这样的级别已经给足了朵萨的面子，若此刻有人出来反驳，并找不到任何失礼之处。

　　根据南荣祁在不久前得到的消息，迦华应该还滞留京城，他比较期待的方法是让儿子直接随穆西一同前往月兰海沙——反正中间也不缺这两天。但就他所知，在京城做了短暂的停留之后，迦华就日夜兼程的回到了还在朵萨境内的队伍中。

　　和路边的几个大臣打了招呼，南荣祁便坐在了大殿右侧的椅子上。此时才只是卯时，天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玫瑰色，肃秋将至，太阳升起的时间似乎也比前些天晚了不少。在他坐定之后，大臣们才鱼贯而入，对此，南荣祁也只是稍稍颔首而已。

　　他这样做并不是不符合规矩。

　　早先朵萨初成本来就是三家鼎立之势，南荣家掌兵、陆家掌财、莫塔尔家掌政，后来临庄帝收权，陆家与南荣家虽稍显势弱，却仍是保留了无比尊贵的地位，其中的体现之一，便是这大殿之上与君同坐的待遇。

　　几百年来霄云宫武德殿是多少人的梦想，然而那殿中从未挪移过的三个位置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存在。

　　内官唱和，裕帝出现在武德殿殿中，初起的阳光恰好照着英姿勃发的帝王，坦然接受百官朝拜，毫不意外的，他发现陆氏家主的位子又是空的，陆明达年岁已高，的确是到了该退休的年龄。

　　裕帝不着痕迹的在殿中扫视一圈，在看向陆明达的儿子陆广源时却有些心烦了，若说陆明达只是企图让自己的家族保持中立，那么陆广源就已经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了荣亲王一边，当年先帝过世，裕帝即无遗旨又不是特别得宠，所凭借的，不过是罗宁王一系的支持罢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见识到南荣一脉的真正势力，长此以往，必遭大灾，不过这些感情，却被他小心的隐藏了起来。

　　这一朝并不乏良将贤臣，故而许多事情根本无须裕帝操心，每一日的朝会，也似例行公事了。

　　“世子已经快到了吧。”就在内监要喝出退朝的话时，刚准备站起来的裕帝突然对南荣祁道。

　　听到儿子的事情，南荣祁在位子上欠了欠身回答道，“多谢陛下惦记，也就是这几日了。”

　　“那就好。”裕帝含糊着说出这句话，然后朗然道，“世子贡献良多，赐……”他想了想，忽然露出丝奇异的笑，“朕还是下朝后再与王爷说吧。”低头看着袖上的金色蟠龙，“只是这样一来，世子的婚事恐怕就要耽误了。”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

　　碍于罗宁王的威势，那些立在殿中的臣子们并不敢对此妄加议论，然而裕帝所说的却是事实——南荣祁只南荣迦华一子，若是他在邻国出了什么意外，分明就是让这一支绝后，况且……况且现在看皇帝的意思，并没有让南荣迦华迎娶宣朝女子的意思。这样一来，南荣家就已经是进退两难之势了。没人注意到站在一角的宋君，面上已经带了嘲弄的微笑。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南荣祁面上却并没有半丝波澜，他还保持着与往常一样严肃的样子，站起身来正色道，“多谢陛下惦记，南荣迦华职责所在，这也是他分内之事。”

　　“罗宁王太严肃了。”裕帝道，“当年我出访大宣，其实……”说到许多年前的那次经历，年轻的皇帝仍是兴意盎然，半个上午，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陛下讲的，可真是好哇。”下朝后，意犹未尽的臣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身为国师的宋君也被钦天监的几个博士包围。

　　面目俊朗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眯了眯眼，他舒服的叹了口气，“是啊，如果有把椅子，再来点点心，大概要比站着听好上许多。”

　　“宋大人，您当这武德殿是长街上的茶馆了吧。”想要套近乎的官员调笑道。

　　“对啊，那可是君上啊。”将手拢在袖中，宋君点了点头，他仰着头，此刻天色全明，所有的星星都被耀眼的阳光所遮盖，再也看不到半个影子。

　　见上司的脸色陡然变得凝重，那个官员小心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待他反应过来，忙忙点头哈腰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

　　“呵，你又知道些什么。”宋君转过身去，如果只是长街的说书人的话，可能那下场还要好上许多吧。宋君的视线转到另一边，星野大乱，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了，如若有变，谁还能应付未知的场面呢？

　　宋君随人流行至宫门外。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谄媚的笑着，“国师看这次罗宁王世子在大宣……”

　　“月兰海沙之会，主合啊。”稍大的声音恰好被所有人听到，宋君笑了笑，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软轿中。

　　永建门，一个身着紫衣的明艳女子正在朝武德殿的方向张望，她的身后宫女大气也不敢出，只恭恭谨谨的垂手而立。

　　这是裕帝的同胞姐姐，与她那湮没在一群皇子皇女中的弟弟不同，齐玉从一开始就是庄帝最疼爱的女儿。由于承袭皇位的根本就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她的荣宠也并未因王朝的更迭而消失——由于从小到大这位公主就有着不输男子的气魄与果断，裕帝反而比从前更加依赖这位姐姐。涂着丹寇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朱门上的金钉，在那两种华丽明亮颜色的映衬下，她的手反而显得太过苍白。在看到那个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时，一直都微抿着嘴的齐玉总算是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微笑。

　　身为先皇最宠爱的皇女，她自然是不缺矜贵高傲的，但她的笑容却是出奇的温暖，仿佛总是能触动别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或许这才是她能一直荣宠不衰的原因。还未等她行礼，裕帝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皇姐何必如此心急呢？”不等齐玉开口，裕帝就上前两步道，直到这时，他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真意，“我已经在朝上说了，料想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那就多谢陛下了。”缓步上前，齐玉笑道，她走在裕帝后两步的地方，脚步轻快，唯独衣角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话却让裕帝微微不悦，他蹙了蹙眉，长叹一声道，“皇姐，你可知道，南荣祁今天也说出了与你一模一样的话。”

　　用手帕掩着嘴笑了两声，齐玉眉毛一挑，冷冷道，“那个老匹夫，就算是说出这样的话，也是真心的吧。”哼了一声，她又道，“现在南荣迦华也快到了月兰海沙，就算他想要有所动作，也来不及啦。”因为兴奋，她的脸上也多了两抹红晕，裕帝见状，忙慢下了脚步。

　　“皇姐，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你会是最支持南荣迦华入宣的人。”

　　“为什么？”轻笑一声，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艳丽的颜色仿佛刺痛了她的眼，“自然是因为南荣家太大了。”摆了摆头，齐玉以一种近乎严厉的庄重语气道，“皇帝，你记住，在任何事情之前，你我先是莫塔尔家的子孙。”任何不利于这个王朝继续存在的因素，都是要被排除的，哪怕……

　　微风吹过，天上的浮云也随之飘散，未再说话，齐玉只对着天边发出一声轻叹。

　　与许多官员不同，宋君的府邸几乎要建在了城外。

　　“那里人烟稀少，更易于观星相占吉凶，况且，臣还能在回家的路上卜上一卦。”在面对庄帝让他搬家的建议时，宋君这样回答。

　　起初是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入朝，然而那一品大员的官服与俸禄却是因为无意中学到的些易理歪说，这对宋君来说，不得不算是讽刺，好在他从来安于此道，这么多年下来，也算自得其乐。

　　几间普通的瓦房就是宋府的全部，在远离繁华的地方，倒也不显得格格不入，一排青篱两丛绿草，再就是挂在房檐下的琉璃风铃，宋府，甚至比传闻中还要简陋许多。

　　南荣祁从弯弯绕绕的小径走过去，路的另一边，宋君正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竹笼子上的鹦鹉。

　　“不知王爷到此有何贵干呢？”说出这话的却不是宋君。

　　南荣祁一听就乐了，笑呵呵的加快了脚步，“宋大人养了只好鹦鹉啊。”

　　“王爷过奖了。”一把把那可怜的鹦鹉塞进笼子，他又在笼子外罩上一层黑布，“您这边请。”

　　低矮的木桌上还摆着些算筹，屋子的另一边则是摆放凌乱的各类书籍。

　　“你这边倒是很乱啊。”南荣祁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下官还以为王爷会说这是随性呢。”

　　“哈。”南荣祁笑，“其实今天我来是要请教先生，你今天所说的话，何解？”

　　“什么话？”

　　“月兰海沙之会，主和。”南荣祁将算筹拨至一旁，“不知这件事从何说起啊，莫非是先生看到了什么。”

　　“此合非彼和。”宋君笑笑，“下官在这里先恭喜王爷，世子此行定当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若是这样，本王就放心了。”

　　“那么，还请王爷把今天的卦钱付了。”毫不避讳的伸出手去，宋君一本正经道。

　　听见这样的话，南荣祁自然是哭笑不得，他指着宋君道，“你堂堂朵萨国师，什么不好，竟然还要赚这点闲钱，你让朝廷颜面何存呐。”

　　“下官要是真的不顾着朝廷的脸面就每天下朝后在长街摆摊了。”毫不在意摇了摇头，宋君又道，“要我说啊，南荣迦华那小子就是死脑筋，唉……您朝那边坐一坐。”宋君道，双手摆弄着桌上的算筹，他的表情无比认真。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的。”将一块玉佩放在桌上，“今天本王出门匆忙，并未带现银出来，就拿这个抵债吧。”

　　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宋君又道，“世子此行并不是没有半点凶险，但真正的考验还是在大宣的京都，下官听说世子的新府搬到了太平坊？”

　　“原来选定的府邸失了火。”南荣祁道，“所以迦华的新宅已经搬到了那边。”

　　“恐怕太平坊并不太平啊。”

　　听他这样说，南荣祁心中一动，“怎么，连你都算不出来了么？”

　　“下官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命数是极其尊贵，尊贵到普通相士窥测不出与他有关的事情。”拨乱了桌上算筹，宋君道，“世子不是这样的人，但……颜穆西是，所以在他接近太平坊的那一刻，属于他的星，也永远隐藏在太阳之后了。”

　　“哦？”南荣祁道，接下来，他却说出让宋君惊讶的话，“那样也好，若迦华不能平安回来，那也只能说，他配不上南荣这个姓氏。”往年即使是向邻国派遣世子，最大也不过十岁出头，而现在南荣迦华却已成人，“年轻人，今天就到这里吧。”南荣祁深深地看了眼宋君，“既有经世治国之才，也就不要局限于所谓的天道与一方木几了。”

　　“王爷这是在邀下官出仕？”

　　“本王只是在想，从前朝开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被所谓的命运禁锢，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终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被摈弃。”

　　“若然，下官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宋君正色道，他对着南荣祁躬身行礼，“王爷慢走。”

　　在行光的另一侧，一支长长的队伍才正式出发。

　　宣太子姚浠、安郡王姚潜、襄亲王夫妇以及颜穆西，在这天下午才登上前往边境的车驾，而他们将要见到的不仅是来自朵萨的世子南荣迦华，更有邻国最精锐的三千兵甲。

　　当被张家黑甲卫保护的一行人由明德门浩浩荡荡的离开，即使是最出色的谋士，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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