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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天蒙蒙亮起,长期的习惯,即便没有闹钟,轩怡也会在这个时刻醒来。她迷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妻子的床上。一夜的趴卧,使得她两臂麻木,脖子生疼,轩怡抬起手,试着去活动双肩,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紧紧地和妻子牵在一起。
轩怡小心地挪动,将两人的手分开。早已有人将病房的窗户打开,一阵山风吹来,带着清晨的气息,轩怡不由地哆嗦,一下子清醒过来。昨夜的情景,依稀记得,自己一直在按捏着妻子的手,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趴睡了过去。
身边的妻子,依旧睡得深沉,清淡的晨光下,她的脸平静安详,微风撩动起额发,轻柔地在额上起伏,一如她的呼吸,均匀平顺。
轩怡看着妻子安睡,想到她刚经历了如此大的苦痛,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可自己,一直都是被别人照顾,却从未照顾过任何病人。轩怡有着满满的心意,可对着昏睡的妻子,却不知要如何去做。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是邻床的亲人送饭进来,暖暖的问候挂在脸上,抵去了秋晨的寒意。昨夜至今,妻子应是粒米未沾,轩怡不由地想起了放在自己病床上的饭盒来。
轩怡回到自己的病房,拿了饭盒,往学校赶去。这个时候,同学们都还在睡觉,食堂里的稀饭才刚刚煮开,馒头正架在蒸笼里,随着热气膨胀。轩怡来到食堂时,食堂里空无一人,厨房的师傅正清洗着菜盆,为早晨的配餐做着准备。
轩怡绕进厨房,说明了来意。
厨房的师傅十分热忱,打了碗稀粥,只带着少少的米粒,又在蒸笼里挑拣,试了大小,捡了几个较小的馒头递给轩怡。
轩怡小心地提着饭盒往回赶,心情却是急切,路上吹来的风依旧寒凉,可一想到妻子待会儿吃着稀饭时的满足,心中便有一股暖流充盈,将这凉意抵在了身外。
当轩怡再次推开门走进病房的时候,妻子已经醒来,正斜靠在床头,两眼望着窗外。中午的阳光明媚,照在人的身上使人暖和,桌上的饭盒保持着刚来时的模样,未曾动过。轩怡走到妻子身边,轻声地叫着她。妻子似乎望得出神,没有反应,轩怡叫了几声后,才将将地回过神来,抬手在眼角一抹,乘着转身的空隙,将摊在手中的几页纸攥紧,塞在自己的身下。
“你来了。”妻子回身看向轩怡,嘴里勉强地挤出一点笑,用另外一支手理了理被子,给轩怡腾出一个地方。
轩怡提了提手中的饭盒,放在妻子的床头,打开。
妻子歉意道:“不好意思,今天睡得晚,早餐没来的及吃,浪费了。”
轩怡摇了摇头,语气尽量俏皮,“现在是午饭时间,当然是吃午饭喽。我拿了些面条,特意叫他们放了姜。现在吃么?”轩怡关切地问。
“吃!我还真饿了。”妻子给自己鼓了鼓劲,坐起身来,接过轩怡递来的面汤。
“听隔壁床说,上午你来了好几回。”妻子边吃着面,边和坐在自己面前的轩怡说话,“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在睡觉。”
轩怡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姜?”妻子好奇地问,“也是曾书记告诉你的?”
“哦,是。”看着妻子认真的样子,轩怡有些失神。
“曾书记跟你还真是好,连这都告诉你。”妻子似乎恢复了些,语气轻松了许多。
“没,只是我好奇,缠着曾书记,要他说你。”轩怡一怔,慌乱地编着理由。
“说我?”妻子笑了笑,“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轩怡几乎脱口而出,“曾叔叔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善解人意,无条件地支持他,他说他很想你,欠你太多。出事那天,其实他是要回去看你的,可是。。。”轩怡的话堵在嘴边,渐渐低下了头。
妻子的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不善言辞的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丈夫的那次意外竟是为了赶回去看自己,心中一阵欣喜,欣喜的是丈夫对自己的真情,只是这欣喜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浓厚的悲凉,排山倒海般一阵阵倾泻而来,这样的话为什么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得,恐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听丈夫当面诉说,可转念一想,丈夫还没找到,那就还有一丝的可能,不禁又在心中燃起了希望。
轩怡抬头观察妻子,见她傻傻地愣着,筷子夹着面条,却是不动,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眉头舒了又拧,拧了又舒,不由地轻轻碰了碰她。“怎么了?”轩怡担心地问。
“哦。”妻子在轩怡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呆滞涣散的目光收了回来,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轩怡,低头吃面。
待妻子将面吃完,轩怡起身收拾,又去水房将热水瓶打满并倒了些出来放凉。
妻子重新躺回病床,伸手拉过轩怡的手,“陈轩怡,我能叫你小陈妹妹么?”
轩怡笑着说:“家里人都单叫我‘轩’,你也这么叫我吧。”
“那好,轩,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听你说你还是高中生,还要上课吧。”妻子正了正色,柔声地说。
“嗯?没关系,我学习可好着呢,不差这一两天。”轩怡有种不好的预感,“再说了,你现在是病人,需要人照顾。”
“是,我需要,可我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了,所以我希望你在放学的时候来,这样我会心安些。”妻子语调轻柔,却是不容拒绝。
“可是。。。”轩怡急着反驳,可看着妻子严肃的表情,不由地低下了声音。
妻子将她拉近身边,表情已是温柔,“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耽误了学习,高中学习很重要,希望你能好好读。”
轩怡还想再说,手臂却被妻子捏了捏。“去上学吧,记得晚上帮我带饭。”妻子笑着说。
“好吧。”轩怡虽然不愿,可妻子已然说到这里,不得不起身告辞。
离开妻子,一个下午显得漫长而难熬,一放学,轩怡便飞快的提着书包,奔向食堂。秀兰依旧在大树下等候,和她一起吃饭。只是轩怡没了心思,匆匆地吃完晚饭,在秀兰的叮嘱声中,提着饭盒向医院奔去,包里多了秀兰给的几个苹果。
妻子看上去精神了许多,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已有了些血色,一见到轩怡进来,便从床上起身,笑意盈盈。
轩怡来到妻子床边,一边打开饭盒给妻子备餐,一边抱歉着食堂的饭菜。
“正好我现在也没什么胃口,清淡点好。” 妻子并不介意。
“作业做完了么?”妻子问。
“做得差不多了。”轩怡编着谎话,不由地磕绊起来。
妻子莞尔一笑,并没有点破,安静地吃着晚餐。吃完后,妻子躺回床,将身子斜靠在床头。
“今天辛苦你了,医生要我卧床休息,所以只好麻烦你收拾了。”妻子看着轩怡在身边忙碌,不好意思地说。
轩怡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轻轻地拉着妻子的手。
“哦,对了。”轩怡从书包外层拿出一个黑色的物品来递给妻子,“这是那天在河滩上你要我拿的东西。”
那是个男式钱夹,经过了长时间的浸泡和日晒,已破败不堪,完全没了模样。钱夹里空无一物,边缘已烂开,露着线头。
妻子伸手接过,不禁眼眶微红,脸上的表情,时而喜悦,时而痛苦,最后盯着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温柔。
“这不是曾叔叔的东西。”轩怡眼角一瞥,语气十分地肯定。
妻子疑惑地看着轩怡,眉头紧锁,等待着她进一步的解释。
轩怡清了清嗓子,指着钱夹的边缘,“曾叔叔的钱夹虽然和这个很像,可曾叔叔的钱包是崭新的,他十分珍惜这个钱包,因此不常用它,平时在村里总是口袋里揣着钱。这个钱包在水里泡了很久,可烂的程度不一样,边缘烂透了,中间却没有,应该是用坏了才扔掉的。”
妻子听完,将钱包内外翻看,重新端详,的确如轩怡所描述的那样。她又思忖了一阵子,便将它丢在了床头桌上,仰头重新躺回床头,沉默了起来。妻子抿着嘴,努力地控制着嘴角的抖动,两眼盯着前方,眼眶似又有泪光闪动。
轩怡不知道妻子为何动情,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伸出手来,与她十指相扣。妻子感受到轩怡的动作,不由地用力握紧。
过了一会儿,妻子缓了过来,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重新坐起身来,尴尬地冲着轩怡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想起了一些事。”
轩怡摇了摇头,将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妻子的手上。
“刚才你握着我的时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曾书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妻子看着轩怡,记忆中的形象不断地与她交替,那眉目,那神情,那依旧在手的触摸,妻子恍惚,目光迷离,不由地将手伸向轩怡。
妻子的神情历历在目,疑惑、惊讶,轩怡心中有千般话语,却总有一道气结,横梗在喉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泪水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静静地落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妻子的手在眼前放大,却看不清远近,轩怡心中着急,积蓄着的情绪不断地膨胀着自己的身体,那迟迟不来的触碰,就像是行将被刺破气球,一直在等待刺针的到来,在那一击中完全地爆发。轩怡在乞求,乞求着妻子的施舍,哪怕是一点点的触碰,心中汹涌的情绪,便能冲破那阻碍,自己便能放开一切,彻底地爆发,放肆地宣泄。
妻子的手仿佛失去了动力,在空中停了下来,几次努力地向前,却始终隔着距离。妻子低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无力地垂下了手,默默地收回身。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相对着,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听爷爷说,那天收拾完曾叔叔的物品你就回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轩怡的心中一直有着这个疑问,开口打破了沉默。
妻子凄然地笑了笑,“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执念,他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总该留下点什么。”
“那你一直都住在这里么?”
妻子摇了摇头,“没有,家里还需要有人照顾,单位也不可能让我请这么多天假,我只是每个周末来,沿着河岸往下找。”
“可从鹭城来的长途车,一天的时间不够啊?”轩怡问。
“通常星期六下午来,住一晚上,然后搭星期天下午最后一班车走。”妻子悠悠地说着,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那还要再往下找么?”
“不了,其实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找到找不到,都到平山县城为止吧。”妻子冲着轩怡笑了笑,“没想到会发生意外,没想到会遇见你。”
“那,找到什么了么?”
“找到了这个,”妻子指了指桌上的钱夹,苦笑道,“还被你给否掉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轩怡试探地问,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已然是回不去了,又怎么能奢求妻子,奢求她为自己守候,更希望她能走出这段阴霾,有个明媚的将来,可心里深处,还有那一丝的不愿与害怕,不愿放开,更害怕被淡忘。这样的念头,顽固地在心灵深处游荡,悠悠地,愈是要将它摁下,它却愈加强烈地显露。
“今后。。。”妻子恍惚,“来之前没有想过,不过这里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妻子将目光移向窗外,变得深邃,如这夜色。她没有说话,似乎沉浸在了往昔的回忆中。
窗外一片漆黑,淡淡的灯光稀疏地闪烁,远处大地上,应是有条河在流淌。
四下,一片安静。
“不过,很高兴能遇见你。”妻子没有在刚才的情绪中停留,伸手将她拉在身边,看着她的眼,“轩,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感觉我们似曾相识。跟你在一起,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妻子说得真诚,侧身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低头用笔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递给轩怡,“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到鹭城,务必要跟我联系。”
轩怡接过纸条,看着纸上那熟悉的字迹,那串滚瓜烂熟的数字,心中恻然,当再次拨打这个电话,走进这个家的时候,自己已不再属于这个家了。轩怡点头,将纸条折好,默默地收进口袋。
妻子大病初愈,和轩怡说了会话,便有了倦意。轩怡连忙帮着妻子,扶她躺下,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整理妥当,轩怡刚坐下来,便被妻子叫了住,要她回去。轩怡不舍,却架不住妻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起身离开,临走时,才想起包里的苹果,拿出来放在妻子的床头柜上。
接下来的日子,轩怡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去处,一日三餐都提着饭盒往医院跑。妻子的状态渐渐地好转,几日后便能下得来床,在医院楼间的平地上散步。轩怡常常在晚饭后,陪着妻子,和她聊着闲话。
一日,两人在楼下散步,闲谈间便聊起了轩怡一天的生活起居,在知道她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时,妻子莞尔,说曾叔叔也是这样,天天早晨起来跑步,为自己买早餐。轩怡听着妻子述说,淡淡的,言语间已没有了悲伤,不免宽下心来。
这样的陪伴,轩怡十分地珍惜,挽着妻子的手,依着妻子的步调,轩怡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离别总在不经意间来临,妻子提前结束了住院,在住院的第五天办理了出院手续。
当妻子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轩怡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虽然知道妻子终究是要离开,可这几日短暂的相处,却让轩怡找回了当初与妻子谈恋爱时的感觉,那是全身心投入的觉察,能将妻子的一颦一笑都敏锐地捕捉在心里,而在心底,轩怡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赎罪,永无终期的赎罪。
轩怡的不舍毫无掩饰地表露,即便妻子告诫轩怡不能为了送她而逃课,轩怡还是执拗地陪着她办理出院手续,送她到长途车场。
开往鹭城的长途车已准备出发,售票员开始了检票工作。妻子拉着轩怡,说着道别的话。轩怡低着头,眼眶已湿润,妻子伸手替她擦着眼泪,笑着安慰。风,阵阵吹来,扰乱了妻子的秀发,轩怡抬手,轻轻地将妻子鬓角的发丝别在耳后,理顺,抚平,再理顺,再抚平。。。
这个的动作,亲密而长情,轩怡贪恋着,动作愈来愈缓,愈来愈轻柔。以后的日子里,又会是谁为你抚顺长发?轩怡不愿去想,却又不断地臆想。
汽车的发动机“哧哧”地发出声响,售票员高声地催促未上车的乘客。妻子拍了拍轩怡的肩,往车的方向走去。
刚没走出几步,便又折返了回来,“轩,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虽然这样说会有些唐突,可我还是要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我帮帮你。”妻子一脸的诚恳,带着期待。
“那你帮我带鹭城一中的练习和考卷吧。我们这里的学习资料比较少。”轩怡认真地思度,抬起了头看着妻子。这个要求既不过分,又合乎需要。
“谢谢。”妻子张开双手抱了抱轩怡,给了她一个拥别,转身上了车。
车子启动,晃悠悠地挪动着身躯,向远方驶去。妻子坐在窗边,向着轩怡挥手。“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妻子大声地对着轩怡喊。
轩怡只是机械地挥着手,看着车远去,久久地未曾放下,记忆中,那个早晨,阵阵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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