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五十三章画仕2

　　凤阳画院尤其热闹，长桌分割区域，一人三尺见方，笔墨纸砚与各色染料一应俱全。

　　许思安一夜无眠，画仕本与他没什么关系，画画的又不是他，但他就是紧张。

　　他的紧张很矛盾，紧张小诺的画，入了大师父的眼，入仕为官把他丢回南州独守空房，也紧张小诺画的被人嫌弃，心里难受，再也不敢重拾笔墨，去追寻那份对画画的喜欢。

　　小诺自欺欺人，他却能感受的到。

　　所谓热爱，再多的理由，也是藏不住的。

　　程诺带了个毫无用处的书童，为了防止许思安帮倒忙，找了个凳子让许思安乖乖坐着，他留意了参加画仕的画师，并没有昨夜求画的那位鹿公子。

　　画师陆陆续续都来了，对号入座，所有的桌子都铺上了画纸，摆满了笔墨染料。

　　青钟敲响三下，考侍捧着金边签木，挨个画师的桌子走，此为画仕第一场，抽取题目。

　　每个人的题目都不一样，根据自己的理解，创作符合题目的画作。

　　走到程诺，程诺抽了一签，上面只有一个字。

　　“是什么？”许思安问。

　　程诺悄悄的说，“愿。”

　　立意与起笔最难，有人已经开始泼墨勾线了，多数人还在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恰到好处的诠释命题。

　　山河锦绣，泼墨山水，倒是他所擅长。

　　国之大愿，不外乎四海安宁，粮食满仓，民富军强，诸如这些，要聚在一张纸上，画个十天八天也画不完。

　　但若是草草几笔，不做细节，空落俗套，还不如不画。

　　若是画个人景愿，那世间万象，皆是愿望，让他如何把世间万象呈现在一张纸上？

　　许思安听程诺迟迟不落笔，而身边不少画师，已经开始嘱咐书童布置染料了。

　　“还没想好画什么？”

　　程诺咬着笔尖，“我在想，怎么画，才能有新意。”

　　“画我。”许思安指了指自己英俊潇洒的脸。

　　“……”

　　“你的愿望，不就是我吗？”

　　反正他的愿望，就是余生与小诺相守到白头。

　　程诺看了看满怀期待的许思安，微皱的眉目舒展开，“也是，那我就画你吧。”

　　渺渺凡人，自己的愿望就多的数不清，他想小安的眼睛看得见，想许大哥能活过来，想他没有喝下君若雪下了药的水，想一切时光倒流回去，两个孩子坐在银安的古城墙上看漫天飞雪。

　　许思安听身边人落笔，不便打扰小诺，找了个凳子坐回去。

　　墨香浓郁，醉人心脾。小小画院，半个时辰不到，就融汇了万千风景。

　　程诺画好了，把画放在一边风干。

　　“画好了？”许思安感觉有温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好了，我画的你，”程诺凑过去，轻轻道，“还有我。”

　　许思安真想紧紧拥抱眼前人，但此地画院，并非他自己的府苑，于是生生收敛了冲动。

　　考官见考生都画的差不多了，开始收画。

　　走到程诺桌边，考侍看了看题目，似有不解。

　　很快，第一场的画，全都上了画架。

　　考官，也就是凤阳画院的三大名家，名声不在梅老之下，历年都是他们掌握着弟子入画院的生杀大权。

　　他们走来走去，随意阅览，发现不错的，会记下来，然后一起议论再选。

　　“甚是巧妙。”

　　“乍一看，是两人在竹屋内品茶，透过窗户，观赏窗外的雪景，而白雪之中唯一的着色，是在雪地里堆雪人的一双少年。少年不正是曾经的他们吗？是他们的已经流逝，不可回转的少年时光。”

　　“一纸可容山海万物，延展之广阔，却是少有这般，看经年沧桑，岁月绵长。”

　　“他姓程？是不是银安梅老推荐的那位弟子？”

　　“似乎是他，我看过名册，只有一个姓程的。”

　　“不知第二场，他的基本功如何。”

　　一夜过去，第二场，是临摹。

　　最前面画架上，挂着一幅泽瑞先生的真迹《天狐》。

　　临仿之学，是程诺的主课，自然难不倒他。但基本功靠练，他笔法生疏，很多地方心有余而力不足。

　　心一急，燥热起。

　　许思安终于发挥了书童的作用，用手帕轻轻擦去他前额细腻的汗珠。

　　他看不见，不小心擦到了鼻子。

　　“小安，”程诺接过手帕，“我心里难受。”

　　许思安偷偷握住程诺的手，他知程诺又掉进画里了。

　　所谓画之大境界，便是共情。

　　“我听过天狐的故事，”许思安说，“九尾天狐下凡，与书生相恋，耗费修为助书生打开灵智，谁知书生薄情，金榜高中后，攀附了荣华富贵，做了公主的驸马。九尾天狐怒书生背叛，夜深入宫，生生挖去了书生的心脏。”

　　这是他儿时听大嫂讲的。

　　程诺也在他家，与他一起听的。

　　画的应该就是这个故事。

　　“我看泽瑞先生的这幅画，总觉得九尾天狐的眼睛里，含着的不是仇恨，书生的眼里，也没有恐惧。他们仿佛在笑，释然的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般结局。”

　　“画与故事，毕竟是不同的。”

　　“画中的故事……”程诺道，“书生深爱九尾狐仙，九尾狐仙也深爱书生，但公主看上了书生，找来道士降妖，书生为护心上人性命，答应了成为驸马。九尾狐深夜入宫，欲要带书生逃离，可书生知道士厉害，九尾狐不是对手。于是跟九尾狐说，‘带不走我的人，便把我的心带走吧’。”

　　许思安说，“我更加喜欢第二个故事。”

　　程诺道，“泽瑞先生穷困潦倒之时，有一官家小姐无意中见他作诗，仰慕他的才华，送他一锭金子，作为盘缠赶考，之后泽瑞先生一举高中，做了三甲榜眼，被端王爷招为公主驸马。然而天运不济，他身不由己，被卷入夺嫡之乱，三年后，随着端王一门获罪流放，病死于途中。”

　　程诺在梅宅见过许多泽瑞先生的临仿画作，也随着师父读过若干泽瑞先生的生平与传奇。

　　“野史上说，泽瑞先生其实没有死，而是假死逃遁。之前的画作都随着端王府抄家损毁，如今画作，都是他逃遁之后所留。而真迹多在凤阳凌家收藏，好像……那位官家小姐，也姓凌。”

　　“所以呢？”

　　“我想试着，把这份飞蛾扑火的人妖爱情画出来，奈何落笔不成，总觉得欠了火候，这些年疏忽了基本功，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呢，你想不想……”许思安趁机问，“以后，想不想在南州，开个画院？清闲时可以练习作画，还可以教教学生，带带徒弟。”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没有，我刚刚想的，之前还怕你入选，就把我一脚给踹了。”

　　“……”

　　两人腻歪的有点过头，直到考官提醒了时间，程诺才恍然，自己还剩半幅没画完。

　　许思安自我反省，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小诺作画。

　　三日三场，最后一场。

　　考官中最德高望重的宋老，打开卷轴，念出题目，“春寒”。

　　其实用不着他来念，几十年来，每年的第三场，题目都是这个，没有变化。

　　若是问为什么，连宋老也不知道。

　　第三场题目是当年英武王掌管凤阳画院时给出的，如今，凤阳画院名义上归了秦王府，第三场的题目依旧沿用。

　　许思安一听，咦了一声。

　　“怎么？”程诺早就想好画什么了，只有此题，可以提前做准备。

　　“梅老曾送我一幅画，名字就是《春寒》，”许思安也看不见，把画收起来，依着梅老，留给子孙后代卖钱。

　　只是没想到，与画仕的第三场，重了题目。

　　“梅老还说，《春寒》是他的封笔之作。此后的作画，都不会再盖梅氏的印。”

　　“梅师父年轻时候，也参加过凤阳画仕，还夺了魁首，”程诺道，“后来不知为何，辞了官职，在银安开了画院。”

　　“多半是因为赚的少，”许思安笑。

　　程诺开始落笔，是乍暖还寒时的程家村。

　　荒山连绵，小村里，炊烟袅袅，一轮夕阳露出温和的红晕，屋顶雪水冰凌。大片留白，几乎占了整幅画，春日盎然生气近乎淹没在恶劣寒气之中。

　　留白中，草绿尖尖，时隐时现。

　　春寒，春日来时，天地大寒，依然有青草坚韧不屈的生长。

　　他曾经恨着的，想要割舍的，那份屈辱，痛苦，如同燃烧滴落的红蜡，一寸寸干涸凝固，程诺不在刻意避开程家村的记忆，八年的时光，成为属于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成长的见证。师父曾让他经历，有了经历才有落笔的底气。

　　如今，他的画，就是他的生活。

　　夜半时刻，所有画师可以离开场地，回屋休息，十日后张榜。

　　程诺太累了，靠着许思安的肩膀，本想歇一歇，谁知太舒服，不小心睡着了。

　　许思安给了旁边邻桌画师的书童一千两的银票，让他帮忙把东西收拾了。

　　那书童半张着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票子，他麻利的把小桌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把程诺从肩膀移动到怀里，让程诺睡得舒服些。

　　所有人都走干净了，唯独剩下他们，沐浴皎洁星光，吹着瑟瑟西风。许思安稍稍挪开，后背挡住风寒。

　　“这位公子？”画院的管事过来询问，“我们夜里是要锁院门的。”

　　嘘。

　　许思安轻轻比了个“安静”。

　　管事不好说什么，虽然画师与书童亲近，但这两位似乎也过于亲近了。

　　只见书童轻轻的站起来，把熟睡的公子拦腰抱着，一手摸着桌子，摸了几把，终于摸到了画箱。
　　“您……看不见？”管事惊讶，“您……”

　　许思安没搭理他，抱着程诺回了休息的小楼。

　　“这年头，瞎子也能画画赏画了？”管事自言自语的回去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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