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夕景华当真就像是放下了鬼门宗主这个身份一样，一心一意留在凤玉吟的身边，陪着他一点点开始恢复下地走路。从一开始一定要人搀扶才能勉强走上几步，渐渐地已经可以独立慢慢行走。开始时入夜之后伤患处还会隐隐作痛，要靠着夕景华每晚帮他推拿活血才能勉强入睡，好在曾容留下的药十分有效，用了几日之后情况便大为好转，但夕景华却好像对推拿活血这件事上了瘾，每天晚上都要缠着凤玉吟上上下下摸了够本才能罢休。
　　那种远离江湖是非，平静无忧的快乐似乎过于梦幻，甚至有时会让夕景华觉得不真实，更像是一场梦。
　　可就算是一场梦，那想来也是最美最醉人的梦了。
　　而为他亲手编织了这场美梦的人却始终徘徊在大梦将醒的不安和惶惑中。
　　玉飞麟已足足消失半月有余，起初的几天凤玉吟还能让自己暂时不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种在时间的磨砺中愈发感到不安的心情也更加强烈。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盼着玉飞麟回来，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最好的结果或许就是虚惊一场，一切阴谋都只是他的臆想，母后的死与任何人都无关，与鬼门无关，与夕景华更加无关。
　　然而每当他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内心深处又似乎有另外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如果，如果和一切和他猜想的一样呢？倘若母后的死当别有文章，那他又该如何面对夕景华？当做这一切没有发生吗？
　　或许他确实没有资格去介怀这件事，毕竟十年前的恩怨，连夕景华都能放得下，他又有什么立场为他和他母亲犯下的过错自鸣不平？若说是报应，其实也不为过。
　　他只是怕，怕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怕夕景华早已入局，懵然不知的只有他一个人。
　　若真是那样，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夕景华，面对这半真半假，谎言交织的局面。
　　夕景华刚端着做好的茶点越过院门，就看到凤玉吟心事重重地坐在树下出神。他轻声走过去，本不想打扰他，但凤玉吟却好像突然被什么惊扰到一般，蓦地身子一震，怀里正在酣睡的猫儿也被吓得惊醒过来，尖利的爪子在凤玉吟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
　　“！”
　　凤玉吟被这刺痛惊得全身俱颤，等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到夕景华已经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把那猫儿拎了起来丢在一边。凤玉吟眼睁睁看着那猫儿被夕景华毫不留情地掷在地上，接着便一动不动地俯在地上。凤玉吟刚想去看他就被夕景华猛地攥紧了手腕拉了回去。
　　“流血了，你坐着别动，我去拿药。”
　　“哥！”
　　手背上的伤口在往外渗着血，但也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夕景华却好像被那血腥味刺激到了一样，紧张得脸色煞白。凤玉吟见他神色有异，本想劝他宽心，但这时他发现那只被夕景华随手丢出去的猫儿已经躺在地上没有了气息。
　　夕景华动作飞快地从屋里拿回了药膏，赶到院中的时候，凤玉吟正身形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夕景华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反应有多失控，竟当着凤玉吟的面将那只猫活生生地摔死在地上。
　　“玉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夕景华心头一慌，疾步走到凤玉吟的身边，他素来遇事镇定，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见得能让他变色，但此刻面对这只自己亲手摔死的野猫，却忽然有种不知该如何下手的惊慌。
　　“我，我只是怕他……”
　　他还没说完，凤玉吟便一把抓住了他有些颤抖的手，骤然拔高了声音：“哥！你看着我！”
　　夕景华恍然一震。
　　“我没事的，你看，只是一点小伤，他伤不到我的，你看着我！”
　　那浅浅的一道伤口上血迹已经凝固，可是躺在凤玉吟怀里的那只猫却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
　　他身为鬼门宗主，在江湖这是非之地闯荡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是满手血腥，别说是猫，就是人命他身上都不知道背负了多少。可是这一次他也知道不一样，他失控了，他不该当着凤玉吟的面对一只猫痛下杀手，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控制不住他自己。
　　“我先给你包扎。”夕景华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说话时的语气却透着说不出的倦意。
　　“待会儿你陪我把他埋了吧。”
　　凤玉吟将受伤的手伸过去，他想握住夕景华的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开。他不敢再说刺激夕景华的话，只能状若无事地淡淡道：“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也算报答他陪他这么几日。”
　　“嗯。”
　　夕景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接过凤玉吟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药膏一点点抹平在伤口上。修冷秋亲自炼制的伤药，就连那些深可见骨的刀剑之伤都能药到病除，何况这本身也只是浅浅的一道伤口，敷上药膏之后几乎很快连痕迹都看不到了。
　　但，真的可以把这件事毫无痕迹地忘记吗？
　　那天之后两人倒是都十分有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只是那天之后院子里外就再也看不见一只野猫的身影。凤玉吟不问，夕景华也不说，那仿佛成了一个禁忌，谁也不敢去触碰。
　　而那日之后玉飞麟那里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先前那迫切而焦虑地等待结果的心情似乎也因为这件小小的意外而被冲淡了许多。因为那天之后，夕景华就时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练功，他闭关的时候凤玉吟是不敢轻易打扰的，恰巧这段日子修冷秋又带着白风羽进山找药，凤玉吟除了每天忐忑不安地守在夕景华房前，直到看见他神志清醒状若平常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才能让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而这样的日子，他又能熬到什么时候呢。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玉飞麟回来了。
　　依照修冷秋的叮嘱，每隔七日凤玉吟就会在房中的香炉里点上一点冷香帮助夕景华平复心绪。一旦无绝药性发挥，夕景华便会和普通人中了迷香一样无知无觉地昏睡直至药性散去。所以凤玉吟跟玉飞麟约定过，七日为期，他们只有在夕景华使用无绝的那一晚才能见面，否则以夕景华的警觉，他们私下来往的事是定然瞒不住的。
　　“我觉得我们这样好似偷情。”
　　玉飞麒消失了一月之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凤玉吟的面前。两人甫一见面他便开起这种无聊的玩笑，可凤玉吟此刻是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一个月里看似风平浪静，但事实上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他眼睁睁看着夕景华在危险的边缘来回徘徊却不知该如何帮他，同时他内心又无比痛苦地挣扎在面对真相还是假装糊涂的矛盾之中。
　　他知道如果他不去见玉飞麟，不去追查母后的死因，那么这一切平和的假象就能一直维持下去。
　　可是如果他不去求个真相，那么这个结就会一直卡在他的心上。久而久之，它会成为心上的一块痼疾，会痛，会流血，甚至有可能会致命。
　　所以他还是来了，来见玉飞麟。
　　他来时双腿已经比先前灵活了许多，玉飞麟看到他已经可以下地行走，自然也是高兴不已，只是当他在月下看到凤玉吟微微泛白的脸色时，他就知道这一个月他过得非常不好。
　　因为担心吗？害怕这个结果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久别重逢的欢欣喜悦似乎都淡了不少，连之前那个暧昧的玩笑都让他觉得分外无聊。
　　“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凤玉吟的确比之前憔悴了许多。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心情所至，而另一部分却也怪他自己。他明知夕景华心绪不宁，这段日子便格外纵容于他。他爱他，怜他，知他一路行来诸多不易，所以对他的要求总是无法硬起心肠拒绝，因而在床底间便更是赎罪一般恨不得把欠他的都弥补给他。
　　夕景华本就爱他若狂，从前多少还约束着一点自己的性子，可是两人来到此地之后，凤玉吟对他的诸多要求不再推拒，甚至还会想着花样满足他。那份感情本就压抑了十年之久，如今爆发出来就犹如是疾风暴雨一般，这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夜夜索求，那脸上的苍白和虚软的身形怕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才一个月没见，你怎么好像又清瘦了？在这种山清水秀与世无争的地方隐居还能把你养成这样，夕景华的手艺是有多糟糕？”
　　玉飞麟自然知道他是为何心忧，但嘴上难免要刻薄夕景华几句才能舒坦。凤玉吟无奈地摇了摇头，急切地催促道：“别说废话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这附近还有鬼门的暗卫，那件事到底有没有眉目？”
　　玉飞麟本还想与他多说说话以慰相思之苦，可想到那位鬼门宗主的厉害，又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凤玉吟看到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那帕子一看便知有些年代，上头的绣花都已经磨损不堪，帕子的颜色也十分黯淡。他从玉飞麟手里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了绢帕一角的那株兰草上。
　　“这是……”
　　“有件事我十分不解，当年你母后病逝得突然，难道你就没有私下调查过吗？为何时隔这么多年才想起要追查真相？要知道当年侍奉在你母后身边的宫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我足足花了一个月潜在宫中明察暗访才查到这么一点线索。”
　　凤玉吟被他突然问起此事，眼神不觉一暗。
　　当年他因为夕景华的事始终郁结于心，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母后，所以母子关系就此疏远，甚至在知道母后病重的消息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宫中，谁曾想到就此错过最后一面。
　　玉飞麟问他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追查此事，他无言以对，他的确枉为人子，有愧于孝义二字。
　　“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多想。”
　　玉飞麟见他沉默不语，连忙又开口安慰。凤玉吟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一切的错误都在于我，母后与我兄长之间其实我早就做了选择，像我这样的不孝子，也许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不许胡说八道！”
　　玉飞麟厉声斥道：“多少生死难关都闯过来了，现在说什么报应？你怎么变得如此矫情婆妈起来？”
　　凤玉吟微微一愣，继而无奈笑道：“你教训的是，多少难关都过来了，哪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快说吧，到底查出什么结果来了。”
　　玉飞麟指了指他手里那张绢帕，道：“结果都在这帕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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