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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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回 痴顽辈作场借客簪缨族凋雅夺情



      到了十月十五阿合马生日,勾栏里绝早便准备起来。几十名差役高叫回避,将一干过往人斥散了。勾栏中早挂起“大都散乐玉京仙在此作场”大红条儿帐额。众人都说朱娘娘心性极高,不肯往丞相府上人情去,今又断不肯唱,推病却叫路歧不知名人物来。
      阿合马为取乐,也叫了许多下官陪客。早知珠帘秀病倒,换了一人。却是吕师夔说:这玉京仙乃是玉京书会新推的行首,还在珠帘秀之上。阿合马哪分别什么戏好坏,也不甚在意,是日乘宝车招摇而来。两边扈卫尽是府兵围子手,恭敬请阿合马出车入勾栏。
      勾栏前紧靠台子的,却是一把金交椅,旁边设着左青龙位、右白虎位,乃勾栏素设的至尊、达贵坐处,一向听戏无人敢坐。此时阿合马自坐了金交椅,教耿仁坐了青龙位,吕师夔坐了白虎位,就命把所有的戏目报来者。
      勾栏里规矩,却从无听客点院本的先例。听是这般排场,班里众人无不忿忿。许飞怕决撒了,也只忍气吞声,叫把衣包都备齐了。伴当赶着使洒金贴写了院本、杂剧、说书、唱赚诸宫调众多名目。许飞看还有些拴搐艳段,气的打战,心道:“还嫌我不够落格不成!”命一概改抹了去。絮莲抢着要去献本,阿合马家下伴当接了,一道更一道传进了几重围里。不一时,复传出来,看倒勾下了几十个本子:
      诸杂大小院本下勾了《瑶池会》、《五变妆》、《同官不睦》、《闹平康》、《衣锦还乡》、《乔捉婿》、《叛不由己》、《双防送》、《五鬼听琴》、《刺董卓》、《锯周朴》、《倦成亲》、《错上坟》、《还魂酸》、《广寒宫》;诸杂院爨下勾了《累受恩深》、《清朝无事》;冲撞引首下勾了《娘娘嗔》、《生死鼓》、《打三十》;其他上皇院本等正曲却勾得少了;杂剧却选了一本原备的《窦娥冤》。
      众人看了,摸不着这群官爷耳性,面面厮觑。那送贴的伴当却是个汉人,悄向玉京仙说:“娘娘勿怪。俺老爷不知戏,理会不得长短,恐娘娘唱不得这许多。娘娘请自拣择着,随意唱哪几出,不打甚紧。”玉京仙点点头道:“理会的,多谢照应。”因道:“我止唱《刺董卓》。你每先暖场罢。”
      班中因胡乱先扮了两段,不过是副净引戏、末泥来混。至这刺董卓一出,科泛甚多,这些常摆布花爨的姊妹素日都惯的。今日见这些大官阵仗,只觉勾栏中气氛不似往常如归。倒生了畏惧,巴不得这外路货一声。那唱副净的下场时,脚下步都已乱了。
      当时玉京仙带了髯口,披了大袍,袖一把毒针,登上台来。看准阿合马歪在台前正中金交椅上,与吕师夔那里叽叽咕咕的交耳;众人面前小桌都摆下了银壶、银盏,银碗里各色汤饼酒果,独阿合马面前放着金碗琉璃盏;看得分明。台下人看玉京仙扮曹操出场,挎着七星宝刀,稳踏方步出了龙口;吕师夔早教取了台本来看。见玉京仙右手大指上比台本多了一枚戒指;腕上犹挂着腕阑。众人且目不转睛盯着这玉京仙启朱唇,发皓齿,念白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持之把问君,谁有不平事?某曹氏孟德。名门之后,少秉安定之志,长有济民之心。今有佞臣董卓惑乱朝纲,眼看汉祀将斩。是俺曹操,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朝野清平,特向司徒王允处借得七星宝刀一口,专斩董卓之头,以拯万民于水火。明日朝廷问俺以侠犯禁之罪,也顾他不得了。咳!这也是无可奈何。阿也好刀!”
      院本多不过浮谑调笑,这《刺董卓》却是有名的一出武戏。唱又不多,科白一过,尽是作打了。听这玉京仙,气足腔正价盖满堂,知戏的明白是好角。台下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看他拔将刀出来。今日宰相到,一应器用都小心到一万分上;刀亦是木刀。看这玉京仙不慌不忙,把刀结道:
      我想着杀贼之后,必不能生。阿也曹孟德!今日歼厥渠魁,博一个万世流芳的名儿,不枉我平生忠义也!”道说毕,手挽成花,真舞得一柄刀纷扬如雪,堂下一片叫采声。许飞渐渐舞至台前,左手攥住几枚毒针,照准阿合马面门,腕节暗暗运力,迎面腾扭翻身,一扬手,毒针流星介射出。
      许飞回身收刀还鞘,台下春雷价鼓掌叫好,见得阿合马抓着茶盏子,满面笑容,浑如无事,不由大惊。再看吕师夔,才将执壶放下。见场下人齐刷刷盯住自己,强捺心神,寻思再怎么出手方好。只得又唱下去。
      扮董卓的也上来了,就该曹操在背后三度追击之,而后献刀,这一折就完。谁知自己几度已到台前,凡欲出手之际,吕师夔便起身奉物倒茶。许飞怒火中烧,只得在台上对那董卓扬刀,口里混唱几句。勾栏今日听戏的,心都在奉承阿合马上。况都不是勾栏子弟常客,省不得腔板,只赏那曹操之怒态,觉神情毕肖甚好。
      下该那董卓撞破曹操举刀,问过几句,又背白一段,便该走下。玉京仙复趋至台斜前,天幸吕师夔不在前挡着,右手反挟刀横在胸前如将逃状,左手蓦地一抬,下剩一把毒针尽数飞出。竟见吕师夔忽地站起拜下,却是捧酒祝阿合马长生。口中兀叫着:“师夔与相公上千万寿哩。”众人看吕师夔要卖乖作小的奉承,都让他。他今日穿着广袖襕衫,一起一拜下,飞针尽落其袖底。玉京仙恨怒、懊恼都作一处,奔下台来。
      这里阿合马尚不知逢危,命:下面的戏都着这玉京仙唱者。吕师夔立起来道:“我去说。”虚走一趟,不一时回来道:“玉京仙上禀平章,他其实不会唱下面的,请叫班里好女孩儿趋奉平章。”阿合马作色道:“敢是他不肯唱么?”
      吕师夔打躬道:“这玉京仙其实不工院本,怕污了平章耳目。他原擅正旦脚色,唱一个《窦娥冤》最好。平章若肯听时,即刻叫他扮了来。”阿合马方才收怒转喜,允过了。吕师夔赔笑道:“下官闻说这玉京仙身子最娇弱,不能多唱。这戏却嫌长些,求平章宽宥则个,叫他止唱一折罢。”阿合马道:“你再说去。叫他快快扮了来,拣最热闹底唱来,我便喜欢。他若不肯唱呵,合班都撵出了京城者。”吕师夔忙去传话,这里商玲珑且上来说一段歇后语,插科打诨,支吾一时。
      吕师夔老计,只得亲往后面见玉京仙备说了,玉京仙不作一言。絮莲忙说:“玉娘娘不唱了,奴唱罢。”吕师夔看他妆甚秾,勾的凤眼快要荡出面去,且问说:“你叫什么?”絮莲喜得说:“奴叫吴絮莲。”吕师夔摇头道:“可知不是你哩!平章钧旨,叫玉京仙独唱一折来,不然你合班休住大都了。”
      众姊妹知阿合马炙手可热,且是这么个大官亲来传话,此话不虚,都怕起来。他每各班间阽危扶难、济急救场都是常事。此时玉京仙不语,只道他是累了,一齐上来劝说:“玉娘娘,休怪我每怠慢了你。今日俺班里合家性命都在娘娘身上。娘娘与许宫端好,便看九郎面上胡乱唱一折,俺全班供您的长生牌位。”
      玉京仙无奈,早被几个姊妹抢将伏持换下净服,改了青衣,只得重新妆扮起来。吕师夔笑说:“这不是正理!”笑叹道:“便如此,伤的也只是我。”玉京仙知他悉数接着毒针,未知如何;冷笑道:“你是自寻的。”吕师夔附耳道:“我每这些人,身上日日穿着软甲,带着短刀。你可歇心。再有差池,珠帘秀班里断无噍类。”悠然去了。
      众姊妹不识的,还道这大官是玉京仙孤老,二人赌气,这大官特来赔不是的,心里石头落地,欢欢喜喜送玉京仙上场。吴絮莲却暗道:“怪道商玲珑近来安静。原来他孤老有了新婊子,不作兴他了。”
      且看台上方才吕师夔命扮《窦娥冤》第三折,正是押赴刑场,高亢的所在。玉京仙被几个扮刽子的推搡上台,瞟见阿合马、吕师夔仍一处作乐,真恨不得一并杀之。争奈今番演的窦娥是死囚,行头换了赭衣窄袖,双手吃纸糊的枷枷住了。若有动作,必被众人知觉,那时节除贼不能,反拖累众人性命。若不动手,莫非今日一往,便真个为献媚奸贼,供人取乐?况这第三折,大段都是跪着的。自问生平,从没对阿合马低声下气过半句,今日反倒在台上屈了膝跪他。不禁胸中噎堵,恨怨难支。
      阿合马却不知台上人心事,只见那窦娥袅袅娜娜的上来,枷缠锁扭,弱不胜衣,作的个楚楚可怜,曼跪台上。再看唱作,虽于唱文不甚理会的,但看他满腔哀怨盈溢,辞悲意切若不能遏,着实动人。喜得心痒难挠,手之舞之,道:“这女娘好可怜见!好人物风流!本相就将他拔出乐籍,进我府里,不枉他生的人材。”
      吕师夔拱着身说:“恁的时,也是他几辈子积得造化。这玉京仙本是此女艺名;他本姓吴,名絮莲,在这里叫珠帘秀压着不得出头。平章垂怜时,他就是平地升天,再世为人了。”阿合马大喜,吕师夔因起来亲去说。众官听这一出哭哭啼啼,再品度唱词,心都吊起来了;偷觑平章,却满脸喜笑价入了迷。当时台上刽子作开刀科。扮窦娥的借戏作倒科在台上,被刽子拖下去介。
      却说玉京仙郁积这一晌,羞恨激伤,真个晕晕沉沉,被同伙半真半戏扶下场,倒在一边且歇。众人只说他唱作了一日,偶然背气也有,并不当紧,玲珑走来看顾,余人都忙备戏。玉京仙虽昏着,心里还明白。已换过主意,因悄服了阳丹,拚力调息。口里犹道:“我歇一回,便当拜谢平章,祝酒上寿了。”
      众人且预备《听琴》折。这一出要在乐律;调门又全不同《窦娥冤》正宫一套,调弦的调弦,换箫笛的换箫笛;闹哄哄一片。吴絮莲是执牙板的,独他清闲,掀了帘子,出来诸处撒眼;就看见吕师夔又走来。吴絮莲乖觉,悄上来问:“敢是平章要使唤那个啵?”吕师夔点点头,也不则声。
      吴絮莲见有三分光,因挤眉弄眼,低声道:“玉娘娘恐服侍不尽意——不看他值水月里,倒在那里歇哩。”吕师夔明要如此,乐得吴絮莲自兜揽。故意道:“他去不得,你敢替得他么?”
      把个吴絮莲喜得答应不迭。心道:这玉京仙唱了一日,一点彩头也无。我不过一出《捉婿》,便有这样好事,兀的不是时运来也!忙随着吕师夔趋来台前拜见。看阿合马人物:犹是半黑的胡须;生得白面秀削,目光如醉,也自称心;娇滴滴叫了声“相爷”,羞答答支了身子。这些人上场脸上搽粉施朱敦敦实实的一层,行头一卸,早不是原来面目,难以辨清。阿合马急色的紧了,已坐不住,携之上了八宝车。几重围子手随即撤了。
      台上还唱着,台下众人且顾扮戏,多还不知此。玉京仙调息才毕急窥帘时,望见台前金交椅上已空。急走出来,反见吕师夔迎上笑道:“老相公平携汝班行首车上听弄《捣衣》去;你每这出《听琴》可以不必唱了。”也不管玉京仙服与不服,强握了他袖子,拖回后台。
      飞琼被吕师夔紧紧揽住腰、握着手,觉其功力深厚远高于己,半丝挣不动。听他低声笑道:“你好没出豁!须知‘忍到三公贵。’就做了三公,也是个忍字。你怎这般沉不住气?”飞琼恨道:“你计议定了,叫我替他做马泊六!”吕师夔悄声道:“你不做马泊六,便要做鸭。”恨得飞琼举手便打。
      众姊妹远远看他每二人过来,却知絮莲替了玉京仙相陪阿合马去,心道:“原来这姓吕的官同许九一般,都疼顾自家婊子。玉京仙与珠帘秀真都修的好福分!”他每同道相怜,猜着这缘故,都肯遮掩,看他二人珠联璧合价站在一处,打情骂俏,哪知内中什么话。
      吕师夔复悄声道:“还有一语。令叔祖已气得发昏了,快回瞧罢。”飞琼一听,知他差人告诉了先生,转成慌乱,又不顾阿合马了。吕师夔低声道:“这却是他人教我之法,不是我的主意。你自想想,是谁来?”飞琼暗愧暗羞暗恼暗气暗恨,扬手照他脸结实就是一掌,吕师夔也不躲,嘻嘻的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今日是自取其辱。莫怪我!”吓得戏子都朝这边看来。飞琼记挂许先生,快步走出勾栏。少不得回府更衣,往许衡处来。
      许衡一见他,便躺不住,叫小童扶坐起,不由拍着床沿怒说:“吾怎生教的你来!以武犯禁、以乱易暴,只好逞匹夫之勇。吾三令五申,必要正法显戮奸贼,叫我怎生说你才记得清白!这一刀一割逞血性的事,也是你十载读书的士大夫做的!野云、仲文,莫不都白死了,岂敢把大业托于你!”
      许飞从许衡多年,不曾见先生作色。今日见先生重病之中又逢大怒,愧悔不迭,只唯唯说:“是侄孙一时糊涂,再不敢了。叔祖万休动怒,看伤了身子要紧。”许衡责毕这一场,支持不住,头昏大作;许飞与众人乱着扶先生躺下。
      先生又张目对许飞道:“你与吾指天约誓!若再有这等任气、犯法不正的手段,我许家便断祀无后,不可有这等辱没门声的忤逆子孙!”众人见老相公动怒至此,不敢相劝。许飞只得跪在床前立誓,必以公法诛阿合马于朝,匡正天下。许衡稍纾怒气。许飞退出来与人商议用药不题。
      珠帘秀听说许先生为九郎串戏的事气的添病,益发不安;自己也不知什么大都好医,只得求关太医,代访杏林则个。关汉卿那里兜揽这些。原来关汉卿一向自谓金国遗民;以他心目度之,许衡当盛年时逢国亡;闻敌国召命,则一召即起,曾不迟疑,是个无风骨人。比当年儒林中元好问等,实有云泥之别。故此对许衡颇用白眼,一发许飞也不过面上之交。许飞深知先生症候都源多年郁结之心病,亦不访别医,自悉心与疗治。累月秋风秋雨连绵,最乱病人心绪,因常来拜先生,兼为望问。这日休沐,带着洛英来许府请安。下人接进来。许飞问“叔祖醒也未”,人回说:“先生醒了;今日温书时辰还未毕,叫九哥且在外书房候着。”
      许飞应声,带洛英且向鲁斋里来坐。这是先生的书房了。案上旧年新刻的南边的书都移去架上了,现摆的几部,都是先生手编自家文稿。看了看,无非是注四书、朱子学解等,仍是几年来隐退后新著成的。暗思:“刘因晚先生三十年,早是著述等身;先生务实用,却常述而不作,成卷文字着实少了。”洛英跟着他拣书来看,因道:“我小时候看真德秀等时贤遗书,与舅公的这些论述都是一般。”许飞低声笑道:“了不得,你倒比我更通些。”
      自己又拣了一卷先生诗集来读。许衡一生诗词,尽是隐居时作,归田之咏。偶有讽时刺世语,也不脱乎忠恕敦厚,读着不快意。况许衡文笔远不及崔斌,便置于普天下读书人中,也是庸常的;且天命论甚多、理学气十足,不对他癖性,略翻几页就都放下了。
      洛英也放了书,转去看架上书。洛英于北方学问也颇有所得了,因指道:“这边都是东平、邢州诸公的刊集。”许飞笑道:“不错。叔祖平生尚‘同人于野,不同人于宗’,与东平、邢州众人也常讲学论道,互相汲益,故此广有时人书。”看数派集刻此今又杂进南边书。洛英不禁叹道:“妹子幼时听人谈论,说那些治学大家,必须有些固执迂板的傲气,方立得起一家言。因其执一端,必定有偏;若无自矜,也就不敢自立了。舅公好温厚,都像这样肯中平执数端,自己的学说如何得立起来?”
      许飞出了神,道:“那些‘贡高我慢’之气,果然先生是没有的。然则先生的是不曾立何学说。”想了一回,又笑道:“这是叔祖年高德劭。你说的那些急着立言的,恐怕不曾读遍书,不经历世事无恒,又无寿数;若有寿,也早该删尽少年文字了。”洛英虚啐道:“你也在年轻,况从不见你用心治理学,如何好说人家。”许飞笑道:“我不治此道罢了,旁门左道,他每一生所知,莫非就能及我了?”二人悄悄闲看取笑了半晌,便往内阁中来。
      见许先生坐在榻旁,半披大氅,正读《春秋》。许飞与洛英问了安。先生问东宫如何,不忽木、白栋近日可习学了。许飞有的没的答过几句,便来请脉。洛英这几年随许衡、许飞读些医书,也有些心得,一旁侍立看着。
      半晌许飞起身。先生直待许飞收拾毕,见他面上有三分喜色,问是如何。许飞躬身道:“脉象平实。医云:偏阴偏阳谓之疾,今六脉皆平,先生之病少瘥乎!”
      许衡闻言,皱眉道:“如何我将平生所学倾力传授,到今日不见你精进,反越发不及先了。久病脉平,乃回光返照之象,不治。吾殆不起矣!”
      许飞听先生徐徐作此不祥语,不由大惊,跪地落泪道:“叔祖何苦灰心如此?”许衡摇头道:“我命合如此,非药石能救。你去罢。”因念道:
      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才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可哀。死生在天,敬听天哉。
      许飞急待分说,许衡止说要读书,命他家去。许飞无法,只得告退,回家呆了半晌。因问洛英:“你瞧着先生之病如何?”洛英斟酌说:“舅公习医恁久,最能断人生死。或实如先生所言,久病刬的脉平,是回光返照不假。”
      许飞拭泪说:“也未必便是。连日用的方子,是平胃健脾、专于和养的;只等身子实些,便好下几味烈药。我揣度着可是那药效用?我且把这一付写了,你吩咐人赎了送去。”洛英依言去行,谁知许衡却断药不服。许飞急的五内欲焚,明知一旦断药,气血逆涌不得压制,势必难救;因叫日日煎药送去,都被许衡命家人倒了。
      此时许家亲族来集大都,子孙十余人日伴左右。许飞要来探,却被拦住,说是先生不许他误东宫事。不过十几天,只许他进来见了两回。每见一回,益觉先生憔枯瘦损,大减精神。这日却见许家人来相请,说先生叫九郎过去说话。许飞忙赶来时,却见许府中乌压压一群人,心里咯噔一沉。直入内房,见先生独躺着,吸气甚促,吐气悠长;久病面上,些微的泛起光来。许飞跪在床前,泪如雨落。见先生欲坐起来,忙上前扶起,先生却一直看着自己;赘眦枯目,若有所思。许飞含泪问:“叔祖所思何事?侄孙请代之,求叔祖少减忧闷罢。”许衡叹道:“汝可以成否?”
      许飞一怔,垂首不答。许衡摇头道:“我曾同窦汉卿、廉野云、崔仲文深谈及此。汝在军日久,锋芒太盛,且又年轻;与阿合马斗,不是对手。这些年他碍于吾,不敢伤汝。我死后,汝当深自韬晦。”许飞听先生说出“死”字,止不住呜咽起来。
      许衡也滚下泪来,招手叫他坐了榻旁,嗽道:“承晖,汝才气不在机术上,却是金莲川这些人教成这般的。汝通经济、明吏事、晓军法,又知文学,是辅弼的良臣。遮莫过几年陛下将心自理算上收了,使汝来匡正,必可作为。余如用臣等虽不及汝,也是宰辅之器,吃亏太醇真些,皆是被我迂阔误了!汝多看觑同门,若他每为大义陷难,切要设法救拔;自己也要保重。”说成这一篇,气力早已不支;握着许飞的手,一面大喘着,一面却问说:“可知静修先生如何了?”
      许飞悲中闻先生说出这一段,暗思:“先生立朝与奸臣抗辩,则严严不可犯;私下反犹豫优柔太过,不似廉公全然刚义不后顾。‘挠弱不立妨于政’,也不知先生从来的话,我当听不当听。”闻先生又问刘因,心中复痛,道:“刘公继母其实病重,见得不起。来日刘公丁忧期满,想他必还回东宫的。”
      许衡叹说:“吾理毕生文稿,数十载删存无几,而皆述圣贤之意,所少者一家刍言。虽然为往圣继绝学,靡敢有他;然则大限将至,方知此生碌碌无为耳。静修,吾不能行道,不及汝栖迟衡门而明道也!噫!吾道穷矣,吾何以自见于世哉?”
      许飞不能为劝,深知先生这一段心病再难愈了。半晌,先生又拉着许飞手道:“罢。悔也无益。不提这些。我的长子,承晖知不知?”说着,复老泪纵横。许飞一惊:从没听许家人提起许先生的长子,只当是寻常夭亡的;此时见先生病重,复如此动情,知他必有西河之泪,伯道之忧,摇头垂首不敢问。
      许衡拭泪说:“我初入仕,他以吾不审华夷,是为丧名辱节,负气南下,故世多时了。吾将死,若长房绝灭无人,亦不能见吾儿矣!”叫许飞唤进众人来;仍叫许飞坐于榻旁,道:“吾今日过继承晖为长房长孙,在师夔名下。吾死后,承晖便为承重孙,主祀承祧,继吾为族长。此子高才远志,必大许氏之门。”许师可、许师孟、许师敬三人闻父亲如此言语,则声不得。不料父亲追惜、爱重长兄,一至于此。三人皆有诚孝,虽无奈,不敢违命,叩首应了。
      许飞大出意料,跪下来,辞又不是,不辞又不是,只是叩首。许衡复叹道:“我平生为虚名所累,至竟不能辞官。死后汝等慎勿请谥,立碑必不可也;但书‘许某之墓’回宗,使子孙识其处足矣。贤不贤耶,碑于人何有?”又看众人都着冠服,问:“今日有何事?”
      许师可禀道:“今日冬至正日,儿等率族人家祭。”许衡点头说:“我当去祠堂主祭。”一面起身要下床。师可、许飞忙一齐来扶,师可含泪说:“父亲病着,可以不必去了,儿孙每去也一样。”
      许衡道:“吾在一日,宁可不有事于祖考!便把过继承晖之事上禀祖宗。”许门子孙日诵忠孝礼义,虽闺门之内,肃若朝廷。闻先生命,亦不敢为废礼事,忙扶先生更衣冠带。先生强支病躯,杖黎而吟曰:
      人人都畏死来催,我道人生死是归。但使墙阴无隐恶,不忧心外有危机。
      得生本自神先宅,未死谁知鬼已依。此理分明是天命,便须相顺莫相违。
      吟毕,低声叹道:“吾心怦怦然!”众人都已随着走到家祠前。许衡命许飞独随入正堂,众人在外跪祝。许飞遂扶先生入,许衡亲拈香敬献,道:“许氏列祖在上:不肖子孙许衡,今日过继许飞为长门长孙。此子必能光耀许氏门楣,望祖考庇佑之,使伸其志,勿似衡一无所成也!”说毕,拜了三拜。
      许飞见许衡拜,亦拜三拜,起身时,见许衡仍跪伏地上。膝行两步上前,轻唤:“祖父。”连唤三声,不闻答言,已玉笥埋云、锦鲸归海矣。许飞放声号哭。祠外众人闻他哭声,忙奔进来,亦皆失声痛哭,疾忙更衣停床,上报朝廷。众人旋换丧服,许飞为承重孙,衣斩衰、持丧杖,稽血泣颡。
      京中人皆闻当世儒宗许衡溘然长辞。那同辈想他功业道德,高标骏烈;那小辈想他温言蔼然,教若春风;四海文士想他作养俊彦,启迪来哲;朝中有识者想他立朝廿余,进退维义,持正不屈:于朝廷草昧之初,独阐大人之薪传,上演尧舜之绪,下溯程邵之统,传于无穷。其宪治轨俗、流风遗教,皆炳炳在目,垂训后世;都痛悼哀哭。刘因在东平守母丧,闻公死讯,亦作诗哭之,曰“道重鲁斋传”云云,以示敬重先正之意。京中凡读书人,识与不识者,皆来吊祭。
      按:世人有慨然任天下者;有直道如矢者;有用舍行藏者;有刺时厌世者;或尚华夷之辨;或慕三代而贬今世:种种不一,不过个人各得其所。说书的劝看官,勿轻下褒贬,当自判之。人云亦云,是谬作也。
      闲话休说。且说忽必烈闻许衡故世,也大添伤感,下旨意追封右丞相、太子太师、资善大夫;礼部议定谥号“文正”,命宿儒撰神道碑,并于怀孟拨奉祀田,享于后世。翰林国史院议以许衡从祀孔庙,从之。朝中上下官僚,往来祭吊。许飞日日举哀、迎送宾客,收受殡仪,回书答谢。东宫又上奏,太子詹事许飞为许仲平长房长孙,承重后事,宜扶柩还乡,丁忧三年,守制居丧。
      原来元立朝时,唯有金莲川诸文士汉臣居丧丁忧;近年蒙古、色目人渐渐理会得汉礼,亦差有效仿者。皇帝命中书议之。中书郝祯、耿仁等奏:“朝中南人臣子本少;许飞才高见远,不宜远离朝堂,负朝廷亲贤之意。况许飞非许先生亲孙,乃过继的;许先生其余三子,可令之丁忧。”忽必烈允之,诏许师可兄弟三人扶柩回怀孟。起复许飞,仍迁礼部尚书,以示嘉荣。朝中汉人、南人知阿合马挑唆,竟使儒宗府上有夺情这般大大失礼的事,又非不得已时,岂有此理?许衡数十年间彬彬然,朝中号称名卿士大夫者,皆出其门下;一时同人无论深交薄识,纷纷上言,请陛下收回旨意,准许飞丁忧。
      真金闻阿合马阻挠,亦命额尔根萨里先去告许飞道:“陛下未必理会的详;卿可再上表求丁忧,陛下见卿尽孝情切,必肯答允。”
      谁知许飞道:“臣不会辞,就此受命。朝廷礼制未全,我在礼部,也可承先大父遗志。况礼部见管着吏礼房,此回入都省左司,我也可为东宫效力。”额尔根萨里见说不动他,只有叹气,自去回禀。
      是夕许家暮礼已毕,许飞看许师可等人连日劳碌伤心都太过了,因请彼去歇息,独自枕苫守灵。洛英在旁陪着,见周围无人,也劝他丁忧尽孝,免落口舌。许飞眼望着烛前悬轴遗影,低声道:“孝亦有别。我若当真存几分孝心,便不当丁忧。”洛英问是何话说。
      许飞低声叹道:“殿下必是得了祖父托付,务叫我回怀孟潜养避祸。河洛土地无肥差,不是阿合马子侄见管,我可高乐无忧过得三年。——然则三年后,阿合马便老死了不成?他当路一日,天下就多受一日祸。我若真守满三年期,知那时朝里是什么局面?知归得归不得?或者我在怀孟一病死了,于国何补?”洛英忙掩他口。
      许飞好笑道:“我是实话。朝事瞬息万变,我必要留此间以观时变的。”转道:“英儿,你也十六岁了。本朝十岁便算成人,也合替你寻个人家了。我想是叫大叔叔带你回籍,就在本省寻个家世清白子,好好过活一世。这北朝的京城险恶,到底不该你小孩儿家久待。”洛英落泪道:“你休这般说。你在那里,我是在那里。”
      许飞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了。洛英又道:“才想起来,景樊今天说,是不忽木过咱府上,说要为许先生刊刻治学集,要据时谱表叙编,以纪先生一家学问,令后学体学。他请你在府得空时,将先生手稿理一理。”
      许飞闻言,连连道:“不可,短见了!我已整理过先生治学文章,万万不能成编的——理学篇太也简陋了。贸然刻出,徒使当世看不起先生。且不论宋国这些年多有人杰;便是与刘因相比,也大逊色:先生晚年郁结,也为此也。我的主意,不如连先生三十年来的政论奏议并为一编,就名《鲁斋先生集》,以《时务五事》为首;方显先生之能。”洛英道:“景樊说:‘不忽木说请把文章交与他,他自有主张。’”
      许飞暗思:不忽木是放心不过我替先生修文刊集;我却也不甚放心他。且自己不丁忧,明知已被国子监诸人侧目,此时不敢深得罪了他每。若学问上再出异言,我在士大夫族里无立足处了。我犹七七日居丧在此,不合与他当面对口去;思索半晌,因教洛英:“待我整理出,却教你沅湘姐姐去拜不忽木。”洛英奇道:“不是景樊与他相熟么?”许飞微微笑道:“此事唯你安姐姐办的成。”洛英去传不题。
      许飞且枕苫居丧,守过了七七,年也不曾过得。是日出丧,往东宫谢恩来,不忽木竟来私寻自己说话。许飞看不忽木并不作色,知道是沅湘的功劳了。果然不忽木道:“尊府安女史,于义理却是通家。真个大度雍容,风仪闲雅!想必‘其来有自’?”许飞说:“你问澜姐姐?他本是东平教坊司乐工,崔公亲取中的,你哪里识得。乐工里几百个女乐,我唯与他投缘,景樊与他过的也好。”不忽木因问:“安女史芳讳,是‘澧有兰’的‘兰’?”
      许飞摇头道:“是‘必观其澜’的‘澜’。他闺字沅湘。”因失笑道:“奇了。你与他讲论多久,连名姓也不曾通过?”说的不忽木满面醺然。许飞这方知沅湘与不忽木论《易》讲了两个时辰,渐渐论至许先生为学,自晨及夕,说的不忽木满心敬服。许飞且喜不忽木不出异议了,因请他主持修集的事。自己至断七除斩衰服,停灵于家庙,待来日扶柩还乡。是日殿前宣麻除授,拜礼部尚书。正是:
      中书已奏新除了,押宝还催内合开。斜插白麻龙篆湿,近臣当殿谢恩来。
      人人都知太子詹事不过太子家臣,亦无詹事府之设,徒有其名而已;如此一来,许飞是在礼部任实职,一朝身入了凤凰池。众人看许飞虚守了几日孝,且自高升,也有眼红艳羡的;也有人觉流俗如此,无可厚非的;也有人说儒宗后继无仪的;也有人大生鄙蔑,说“这等捷摄逐物的人不在东宫,万幸万幸”等语。多数都不理论他。
      且说中书官制分设:原左司设六房三十一科,乃吏礼房辖南吏、北吏、贴黄、保举、礼时、政纪、封赠、牌印、好事九科。知除房辖资品常选、台院选、见阙选、别里哥选五科。户杂房辖定俸衣装、羊马、置计田土、太府监、会总七科。科粮房辖海运攒运、边远、赈济、事故、军匠六科。银钞房辖钞法、课程二科。应办房辖饮膳、草料二科。右司设三房十七科:兵房辖边关站赤、铺马、屯田、牧地五科。刑房辖法令、弭盗、功赏、禁治、枉勘、斗讼六科。工房辖横造军器、常课段匹、岁赐、营造、应办河道六科。故左司实掌吏、户、礼三部之事,凡陶冶四海之官,与夫经国之赋,议礼制者,皆出其手。右司实掌兵、刑、工三部之事,付受兵、刑之政,最号雄紧,而百工之事,尤为丛剧。
      两司中,唯礼部、兵部事甚清闲;只因礼之祭祀都在太常寺;兵部军旅调派全在枢密院。腹里现左右司已合,房、科仍分治。许飞从此在礼部中周旋,也就能早知左右司大小事务。从前政令得失,事关朝廷,责在台院,非宫臣所宜言;此时行事不碍太子,比从前更大胆许多。
      这回上任,正值一年计事方完。才上任不两日,中书就接连闹大新闻:先有河东按察使伊列萨合迁南台中丞,奏阿合马之子呼逊,自代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后恃势贪秽,据其所究,已得赃钞八十一万锭,奏请诛之;并劾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加掘宋皇陵建厌胜,刮民财、占田地等诸多不法事,诸道竦动。房科里都私议道:“南台是要与平章结深仇了。”也有人详情说:“江淮三名大员身死,行省、行台如何肯干休?”
      许飞明明见着两条奏劾进了刑房,都留中了不曾发出,因问何故。吏礼房同人都告他:“这些都要执政圆议,上下同署。就是执政圆署时,这些都有中书右丞耿仁替他挡住。他一人不签,就上不去;众人谁不惮平章威?乐得一齐卖面子,不如此时就不生是非,所以都不签他。”许飞问:“如此崔仲文上奏时,耿仁如何不拦?”人告他:“宗伯不知:唯有崔公那一回是陛下宣御前进奏,直言面谏。陛下为他免了平章三子,也不过数月就复职了。”
      许飞都暗暗记在心里。这日又有江南人到都省,告宋宗室谋反。众人于此上不敢迟延,即刻圆议上报皇帝。旨意即遣使捕谋反者之阙下。却有东宫宿卫额尔根萨里适伴真金左右,因趋殿谏曰:“言者必妄,使不可遣。”忽必烈问何说。额尔根萨里道:“若赵姓人果然反了,郡县何以不知?言者不经县而直奏告阙庭,必其仇也。江南初定,民疑未附。一旦以小民浮言辄捕之,恐人人自危,徒中言者之计。”
      帝悟,立召使者还,下言者于刑部狱,命拷勘之,言者立伏。果是从宋宗室处贷钱不得,恨而诬陷。陛下甚喜额尔根萨里聪慧,将之调出东宫,日侍左右。后又有东宫典文书官依彻尔辉领蜀地嘉定路达鲁花赤;当下东宫官都渐渐入朝领官。东宫国子监一批弟子如鄂勒哲等,也都出任东宫官,或任朝官起来。
      许飞听知自己之后,东宫宫臣也渐得上升,甚喜悦。这边礼部也过手了几件大事,渐渐理会的,手也熟了。和礼霍孙本领着礼部职,也时常肯帮他。不过几十日里,大小庶务百件,各习程式,要紧的十几样,也都分明。当时日日操劳,乐得其所。
      是日高丽使者先来献书,言将亲来朝觐贺春节。礼部里本就预备接元成公主并高丽王,此时说元成公主有孕不来,不过高丽王来朝觐。会同馆已从翰林国史院转与礼部了,一切便宜;众人皆看的不打紧,无非按驸马例而已。
      这日坐科里,礼时科官都说新闻:“高丽派了持表使先来。这使臣到会同馆里,夜半忽然窗前一片火光,馆人疾忙救火救人,却看那高丽使臣赤条条□□的站在外面,怀里只抱着表书。原来他是抱着表书入睡的;一见火光就赤身露体跑出来了。”
      众人大发一乐。一人道:“是个用心的人也。敢是坐木命的,天干物燥的引着了火了。馆里既烧了,也不知今番他再去住那家,再烧了屋子。”一人道:“按例,外使合住在重臣家,以示亲近无隙,且为尊荣。既然会同馆不能住了,不若住在大宗伯家里便了。”只一句叫许飞飞红了脸,道:“舍下屋子少,使唤的尽是女子,往来不便。或教他每住万柳堂罢。”一人笑道:“大宗伯不是畏火;是担心闹出什么‘种不可失’的故事来,所以杜门不纳。”
      众官又笑。原来中书六部唯有礼部多汉儿臣,大多年轻。每常同年相调,许飞又是少年,不自居高,故甚是和睦。一人道:“这高丽王正旦日亲来,或者又来替他哪个宗亲求娶公主了。” 一人道:“赵国公主月烈已嫁了汪古部首领,其余宗亲女儿,也无妨碍。只怕这一回替他儿子娶回平沙公主去,成日家送鬼迎神,那才是一个厉害呢!”众官都大笑起来,许飞也跟着笑。
      又一人道:“我见过那平沙公主,白净面庞儿,生得极斯文雅重,不似巫觋。性格像伯颜丞相,忒煞老成。听说文丞相甚器重他。”众人虽喜谈此,面上不好久说贵女,就丢下不题了。
      詹玉因道:“听说王侍郎要联名书,请放文丞相回南去,谁知有人诬告宋宗室,我等又不敢顶风头去言,只得又搁下了。”有几个南人臣都道:“煞好!正是忘了文丞相还受苦。若要联名,我每都去书名。”许飞也赞道:“正要我每都往陛下面前说,文丞相就得出来了。”
      看看近晚无聊。一个官道:“如今开了春,咱每礼部好久不得个腊鸡吃吃,煞想念。”众人想起来,都笑。一人道:“要吃,你自出外吃。去南边,尽有的吃。”詹玉是南臣,笑道:“那也乍吃着好。怎么我每也得随车驾往北去一遭,见些世面北地的风光山水方好。”
      许飞闲笑道:“北方根本之地,汉人容易不能跟去的。自燕京至上都八百里,一步高似一步;那些井深都数十丈,水又极冷,出七月就结冰了。天气常落雹,雹子都有弹丸大小;人家屋宇矮小,承不住雹雨,多以地窟为屋。往往要掘地丈余深,上以木条铺为面,次盖以茨,留窍出火,这才养活的人。地里只能种些麦菜。一年四季常有雨雪,人家不敢开门;牛羊冻死常有,人面耳鼻皆冻至裂。秋冬雪积,至次年四月方消。皇帝过此避暑时,冰块厚者数尺。倒是夜间瞻星象不错,星子都大:盖地势高故也。”和礼霍孙笑说:“听承晖说的,倒似眼见一般!”许飞笑道:“我虽不经见过,从前太史院诸公都与我讲说过的。”
      和礼霍孙道:“照下官说,不去也罢。往那边去,一多半路是无人烟的,只有驿站。等闲连个人家也没有,吃水还要走出十里地。我是爱中原风物多些,强如北边。我每这边好容易得到江南,你每又看上漠北了。”众人都笑论风土。唯许飞说到巡幸制度,又想起开平金莲川,不禁出了神。一时报过未时,各散回府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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