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说到先帝爷的二皇子裴休，名义上虽是云太嫔的独子，实则他的身世是皇宫里公开的秘密。
　　当年先帝爷微服私访，在淮陵河畔宠幸了一位歌妓，仅仅一夜风流，那歌妓竟怀上龙种，先帝爷顾念皇家血脉，便将小皇子接回宫中，假托云嫔之子抚养长大。
　　后来先帝接连得了三皇子与四皇子，宗嗣确保无虞，二皇子又越长越像他那出身卑贱的生母，先帝心生厌烦，从此不再见他。
　　云嫔本身就是个不受宠的妃子，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起，两人如履薄冰，彼此怨恨，互相猜忌，而相依为命。
　　为了生存下去，二皇子显得愈发懦弱卑微，战战兢兢的脸上再也看不出生母曾经风华绝代的骄傲模样，便连云嫔也不知道自己日夜相对的儿子默默隐藏起来的怨毒与野心——他早已韬光养晦多年，培植势力，豢养刺客，拉拢大臣，朝中亦遍布眼线。
　　先帝爷驾崩之后，二皇子立刻展开行动，使人引诱耳根子软的大皇子伪造诏书，又挑起势力最大的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的战争，从而渔翁得利。
　　高家虽是商人，却是江南巨富，一直为大皇子提供援助。高得意意外死亡省去了他的麻烦，他先等高以良肃清了高家内部的敌对势力，再令山奴杀掉高以良解除最后的威胁，高家一夕倒台，宋昱便是此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宋家乃武林泰斗，与南平毗邻而居，诸位皇子都想得到宋家的支持，更惧怕宋家转投他处，索性一齐将宋昱困在兆京。二皇子躲在幕后静观其变，曾暗中派人以大皇子的名义试探宋昱，而宋昱约莫猜到什么，嫌弃这滩水又深又浑，断然拒绝了来人。后来夜十一逼迫孙焕离开二皇子，朝中几股势力顿时失衡，皇子们内斗不暇，也就转移了对宋家的注意。
　　二皇子自然大怒，可他根基未稳，本也不打算立即篡位，扶植已经失去人心的大皇子登基之后，他作为宁王，由过去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卑微二皇子，逐渐走到了光鲜亮丽的台前。
　　绑架乔若初，是为了设计四皇子，让其失去乔家的支持。以此威胁宋离只是顺带的赠品——孙焕一事他毕竟耿耿于怀，虽不指望宋家能因此归附于他，但若能让奄奄一息的宋二公子立刻急火攻心呜呼哀哉，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与此同时，他也对宋离这个人产生了几分兴趣。宋二公子常年在外，与宋家十分疏离，可他依然是宋安年最宠爱的公子。恰与备受冷落的自己不同，仿佛整个宋家，都可以围绕着宋二公子旋转。
　　诚然，宁王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但若为此就大费周章绑来汀兰宋家的二公子，那他的所作所为也实在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在他眼中，宋离确实是个完美的人质：宋离游离于宋家，没有许多暗卫跟随保护，更虚弱不堪，是宋家三子中武功最弱、最好控制的一个，又恰是宋安年与宋昱的软肋。
　　“——那么，殿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宋离问他。
　　宁王打量着宋离，露出一个笑容。即使在这间只有四个人的屋子里，他依然做出一副恭谨而小心的模样，仿佛真的从心底里敬爱着宋家：“本王只在书中读过古时刺客的事迹，又听闻宋家暗卫能以一敌百，个个都是顶尖的刺客，实在十分敬仰。”
　　宋离想了想，抬眼：“你想借宋家之手，杀谁？”
　　那是一份很长的名单，宁王不必说出口，也早已烂熟于心。朝中所有异党，都是他想下手的目标。亲自动手难免留下痕迹，但由宋家来做，便可一身干净，加之宋昱曾与高以良交往甚密，高以良又是三皇子的心腹，即便真有万一，焦点也能引到三皇子身上。
　　隐于幕后，借刀杀人，是他向来的手段，也是他能想到的对宋家最好的利用。他想得到宋家这把刀。
　　宋离问：“殿下，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宁王亲自为宋离添了茶：“本王了解宋大公子的作风，他太求周全，既不会忍心让您深陷囚笼，也不会冒着鱼死网破的危险前来营救。”他笑得温和，口中却说：“因为山奴不会离开您五步以外，那时您，会死的。”
　　宋离沉沉舒口气，明显与宁王想的不是同一件事：“那个人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会出事的。”
　　“嗯？”宁王很快意识到宋离口中的那人是谁，不以为意道：“辛苦二公子与那位大夫分离一段时日，本王亦很遗憾。”
　　“与其说是大夫……”宋离对将夜十一定位为大夫这件事感到好笑，“也许毒师更恰当吧。”
　　宁王依然不懂宋离这话的用意。他曾数次派人暗杀夜十一，都被宋家暗卫拦下，也曾查过夜十一的底细，得知不过是个在梨山隐居多年的大夫。能够救活宋二公子，医术自然高超，但性情孤傲，难以为他所用，幸而一个大夫而已，他身边亦不算缺少人才。
　　说到底，其实是他并不关心宋二公子的想法。宋家实权掌握在宋安年与宋昱手中，宋离只是他用来逼迫宋昱点头的人质，人质怎么想自然无关紧要，他走这一趟，不过想见识一下众星拱月的宋二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罢了。
　　宋离明白这一点，反而更觉安然。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深知他的兄长宋昱远比宁王想象中更加周全——可那是在没有夜十一的情况下。他想，宋昱现在一定正为了安抚夜十一而焦头烂额，毕竟如今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哄得住夜十一。
　　他甚至心情不错，与宁王闲聊起来：“殿下，您觉得与怎样的人在一起才算值得？”
　　听到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宁王愣住，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宋离微微笑道：“宁王殿下胸怀天下，没有闲情应付情爱这种小事，也是自然的。”
　　“不。”宁王回过神来，即使不感兴趣，依然很给面子地附和着，给出了一个应当不会出错的答案：“只要彼此喜欢，应该就是值得。”
　　宋离意味深长道：“我与夜十一在一起，许多人道我不值。但是——”
　　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宋二公子无论家世、样貌、才学，端的是完美无缺一位璧人，而夜十一与他同为男子，年纪长他一轮，个性恣意妄为，心中又另有所爱，诸人都以为是他宋二公子用情至深而痴心错付——只因是宋二公子喜欢，才不曾有人阻挠——却不知对宋离来说，这样的夜十一便是最好的。
　　若夜十一个性柔和一些，若夜十一没有这天赋异禀，若夜十一不爱锁千秋，那么宋离也不会爱上夜十一。少了任何一点，这个人都不再是夜十一，也只有这个已然承受了二十年悔恨与孤独的夜十一，在终于被宋二公子拉出囚笼后，才势必不会在这段新的感情中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在夜十一心里，从来没有世俗红尘，也没有任何束缚与牵挂，如今他所在意所拥有的就只有宋离，而除了宋离，谁也不行。
　　宋二公子一路走来，得到许多或深或浅的好意，但这种程度的情感，世间唯夜十一能够给予，也正是宋二公子所想要的。
　　他曾种下一粒种子，用自己全部的心血浇灌，无数次地回头，想看看是否生根发芽。他已然呕尽心血，那种子才终于生了根，他便停下来开始等待。他一直在等他，等的是自己可以在这段感情中收取回报的那一刻，等的是那人心里的那颗种子，亦如自己对他的心思，早已疯长至四肢百骸，占据了他所有思绪那一刻。
　　“其实，我还要谢谢殿下。”宋离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也想知道，那人为了我，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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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北候府，所谓的种子正在开花结果。
　　夜十一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脚边的定北候，悠然喝了口茶，继而露出嫌弃的神情，把茶水都泼在了孙焕身上：“难喝。”
　　孙焕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紧紧捂住胸口嚎叫着，五官由于痛苦十分扭曲，已经无暇理会夜十一的侮辱。
　　夜十一托着下巴，冷嘲热讽道：“多谢侯爷提醒，我都差点忘了，我确实不喜欢以刀剑解决问题——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方法比较适合我。”
　　孙焕恶狠狠吼出一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明明已经极尽谨慎，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但更加不可置信的，是夜十一竟真敢动手！他咬牙切齿地，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话：“夜十一……你敢杀我？！”
　　夜十一撇撇嘴，不屑于回答一个答案已经如此明显的问题。
　　孙焕深知求救无用，这个距离即使真有侍卫进来，夜十一也能先将他一剑毙命。他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死死抓住夜十一的脚踝：“你、知道杀了我……会、会有什么……后果！”
　　夜十一不甚在意地反问：“什么后果？”
　　——后果，这两个字正是孙焕不能死在当下的原因，却也从未存在于夜十一的认知中。
　　“夜十一！”孙焕呕出一口血，险些溅到夜十一的鞋子，夜十一嫌恶地试图踢开他，可孙焕以一副要捏碎他骨头的气势，怎样也不肯放手。
　　实则孙妙言死后，孙焕早已生不如死，他恨的只是妹妹大仇未报，而自己沙场一生，战功累累，竟要因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死去！巨大的恨意汇集在胸腔，甚至超越了毒发带来的痛苦，使他死到临头仍一口气吼了出来：“我堂堂定北候，南平戍边大将，竟死于你这等宵小之手！”
　　他这声怒吼仿佛要穿破天际，使得偷偷跟随夜十一来到门外的乔若初浑身一震。金枝玉叶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瘫坐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消失了。
　　夜十一看到门缝里露出的片寸衣袂，他早就意识到乔若初跟在身后，不屑地轻笑一声，再次踢开孙焕，拾起桌上的墨白剑向外走去。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忽而停下来，在孙焕咽气的前一刻，猛地抽出墨白剑插入地上。
　　夜十一右臂负伤，只能以左手持剑，竟轻描淡写便将剑身完全没入地底，孙焕顿时明白，夜十一的武功不仅在他之上，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最后一眼所见的竟是这样的屈辱，以至于他死不瞑目：“夜十一，你不得好死——！”
　　夜十一头也不回：“承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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