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鸿掼日[仙四+古剑]

作者:川上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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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榣山遗韵


      叹一十九年
      不昼不晦
      此生无涯不过一场醉
      回首梦碎
      才觉琉璃脆
      当时荫下看乱红纷飞
      焚作灰时方知味

      ——《一生寂》

      ……

      “这个曲儿是谁教你唱的,小小年纪,哪里来这许多悲愁。”

      慕容承头一次从长女口中听见这篇“歌词”时,只觉得文辞虽好,但字句凄清又带着无边抑郁,不由地皱了眉头,向这素来狷介的少女端出几分长辈威仪。

      身为大燕国遗族,他半生淡泊,全无鸿图大志,也只盼望儿女能绝缘于世浪颠簸,安安稳稳做两个富贵闲人。

      偏生天不遂人,慕容家老来喜得的麟儿自幼体弱,二老煞费苦心,多方求医又请了道士批命,才知这孩子——慕容紫英命里要归仙道,前程在天,原不是凡尘中能够留得住的。

      而他们昔年收养的义女更是离奇,修仙半途而止,却去拜了什么来历不明的江湖异人为师,随他云游天下,踏马观花,三教九流无一不涉,如此一年方归。归来时只以道号“静潇”自称,词锋犀利,挥洒飞扬,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直让亲朋邻里都瞠目结舌。

      旁人惊愕狐疑、议论纷纷,而慕容承本人却是安然自若,浑不把女儿的离经叛道放在心上。一百人有一百样父母,这位老父算是当之无愧的心境开明,只要儿女平安喜乐,在他看来便是好的。

      所以这首传自千年之后、以小明……玄霄生平为题材,凄怆悱恻的同人歌,听在心系女儿的慈父耳中,当然就显得太过悲凉了。

      “义父放心,这首歌不是我写的,我也没那个文才。”

      静潇正忙着挤眉弄眼逗怀抱里的紫英发笑,也顾不上向父亲解释因果,只随意把眉一抬,又将嘴角向上提了一提道:

      “这是仙山上的师叔教我,讲一个人因为天道待他不仁,立志大闹天宫的故事。”

      慕容承闻言展眉,手捋长须放心地笑了:“这个我也晓得,听说那主角不是凡人,而是一个成了精的猴子。潇儿你见识广,同为父说说,这世上果真有猴子成精么?”

      “不,玄霄他应该不是个猴子……”

      静潇深知父亲的脑洞不下于自己,最爱幻想些稀奇怪事,便也不再同他细说下去,只低了头去搓紫英团子般软糯洁白的小脸。

      她向来都不喜欢“弟弟”这个字眼,可回到家当真见了紫英,却又觉得他玉雪可爱,真是一刻也放不下来。

      照父亲的心意,是要由她引荐,待紫英记事之后便将他也带上琼华修行。静潇不肯让父亲担忧,嘴上畅快地一口应承下来,但看见弟弟时总是难掩苦笑:

      ——待紫英到了懂事的年纪,世上还会有琼华派吗?

      多半不会了。

      听夙沧口讯,灵力从篁山往琼华一带的传送,近日便将大功告成。之后再由夙瑶、宗炼等人施展本派秘法,运转统筹,很快即可将充沛的灵力汇入船舱,化作琼华号飞船上天的燃料。

      升仙近在眉睫,琼华一面自然弹冠相庆,举派欢腾,就连妖界大战后一个惨遭冰封、一个风光无限却也落得孤家寡人,就此双双成为愤怒青年的玄霄与夙瑶,这些日子也渐渐地云开雾散,脸上有了笑影容光。

      ……什么,你问玄霄在冰里怎么笑?

      用灵魂去感受啊朋友!!

      至少夙沧是能够感受到的。

      可玄霄开心归开心,夙沧理解归理解,若要问她和她的朋友们是否相信飞升前景,却也得不来什么积极的答案。

      琴姐不相信,琴爸爸也不相信,云天青、夙玉、静潇,甚至病榻上昏睡未醒的玄靖,但凡有一点批判性思维能力的人,估计全都不会相信。

      至于夙沧自己——她虽然碍于玄霄的情面不好直说,但内心深处始终埋了个坚固的核,多年来从未变过:

      【什么天光普照、白日飞升,全他妈都在做梦。】

      伏羲若是当真襟怀宽广,敢于把升仙门禁设得如此宽松,当年也不会以那么阴毒的法子惩治太子长琴。

      到时候上了天门,受些奚落刁难事小,万一天庭震怒,再派个九天老娘过来强行坠机,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琼华这边浮想联翩,那边夙沧一列却忙成了锅上的蚂蚁,养精蓄锐,疏散居民,安置遗产(……),总之万事都得整顿齐备,免得让人从天顶杀个措手不及。

      夙沧也曾旁敲侧击地警示玄霄:

      虽然上回那个玄女娘娘是我COS,但真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得未必比我漂亮,性格绝对是更糟。就算她跟你们书里写的、课上教的有一点不同,你也不要太过悲观失望。

      ——毕竟你又不泡她。

      面对夙沧清晰扼要、直击重点的警告,玄霄的回复也很简洁:

      ——你走!

      于是夙沧就真的走了,不远万里飞去东海祖洲,抱着忘情于山水的长琴和巽芳哀哀哭告,叫一句爹再骂一声娘:

      “少恭你看看,你看看他!还没过门呢就敢耍夫人脾气了,什么世道,说好的霸道总裁小娇妻呢?!”

      长琴对这个命数多舛的小白鸟素来悲悯,当下就换了副温和声色,一手轻叩她肩头,语重心长地抚慰她道:

      “他一向这般脾气,难道你从来不知?”
      “明知故犯,那便是活该啊。”

      “……”

      夙沧深深地凝视他一眼,接着原地立正向后转,头也不回地扑入了巽芳怀里。

      “芳芳你看看,你看看他!刚一娶亲就给我耍爸爸脾气了!!什么世道,说好老丈人是我永远的后盾呢?!”

      “沧沧你别难过,少恭他不是这意思……”
      巽芳哪里见过这种无赖阵仗,连忙伸手揽住她肩,一叠声温柔哄劝,“我虽不知那位玄霄是何等样人,但沧沧冰雪聪明,你既然中意,那定是好的。”

      “听见没有!口亨!”
      夙沧立即骄横扭头,她如今用回了少女面貌,乍一看未逾二八,藏在巽芳怀中倒真像个狐假虎威的小孩。

      巽芳也不由地被这表象蒙骗,抿了嘴娇俏一笑道:
      “沧沧真可爱。”

      “芳芳更可爱!”夙沧得寸进尺地蹭上她脸颊。

      “…………”
      长琴见状无言,也只得袖起手望洋兴叹。他不得不承认,夙沧虽然生来就没带看男人的眼光,但她泡起女人,绝对能胜过那些名垂野史的风流浪子。

      论撩妹他自感逊色一筹,无奈之下唯有苦笑:

      “阵法成功,望舒剑想来也已归还,禁地玄冰指日可破。你不去与那‘定是好的’玄霄叙说深情,反在这里虚耗时日,又是什么用意?”

      夙沧把眼一掀:“你这就是委婉地叫我走,别当我听不出来。”

      “是……”长琴斯文清雅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只差也跟她一样将眼翻起来,“又如何?”

      其实他待夙沧倒也没那么嫌弃,只是巽芳这女孩子生得天真明媚,温柔娴雅,十分符合长琴千年来梦寐以求的择偶观,因此他早已暗暗地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将巽芳看得紧些,决不能让她跟夙沧学傻了。

      但“女孩子”们——虽然其中之一已经称不上——之间的温情便如脉脉川流,远胜过干柴烈火,就连大漠崇山也未必阻挡得住。尽管长琴对此表达了严重关切、强烈不满,巽芳还是毫无芥蒂地将夙沧挽留下来,同她形影相伴,一道在祖洲各处观赏游玩。

      说到祖洲,此地号称世外仙居,长年如明珠般悬浮于沧海之上,踪迹也随海上流云聚散,似有还无,不可捉摸。虽与巽芳的故国蓬莱毗邻,景致却大不相同。

      “与其称不分昼夜,倒不如说是永夜无晗。虽嫌晦暗,却也安心。”
      这是长琴的评价。

      祖洲光景也正如他所言,终年寒夜,不见红日升沉,唯有八轮明月依圆缺次第排列,将仙岛环抱其间,高挂在漆黑冰冷的苍穹。

      天上寒光凛冽,地下景色也不遑多让,更是幽冷荒芜:有山水而无草木,有仙兽却不见人烟,恍若一片广袤无垠的冰原。岛上又遍布幻境迷障,道路流转不息、随心而动,夙沧与巽芳因为心志清明,方才能在岛中安然无恙地游荡,而不至于迷失归途。

      这样的寂寞孤清,若依夙沧看来,此地哪里算是仙境,分明更像一座寸草不生的荒败坟茔。

      而长琴之所以迟迟不忍离去,只因为岛中唯有二处生长草木,其中之一便是天上女神为悭臾择定的终老之所,不仅树茂花繁,水明如镜,而且……忠实地、如假包换地,再现了昔年榣山一角的风光。

      那是上古时九凤与太子长琴唯一共享的回忆,连巽芳也不能知晓,但夙沧能够。

      第一次踏上水边那处开阔的石台时,她就像长琴一样,难掩心中怅然,迎着山风怔忡失神良久,最后默默地流了一滴眼泪。

      ——千万年无非弹指,转眼地老天荒,旧时风景皆已湮灭在浩荡的岁月洪流之中,灰飞烟散,片甲无存。

      ——唯独这一处,幸好还有这一处是他们记忆的铁证:有青青山色,有花重枝低,有如琴音一般缠绵悠长的流水,也有如流水般潺潺淌过,千年来回荡在梦里的琴声。

      “我想回去。”她轻声道,“不是说现在过得不好,可是如果还能回到那段时间……我真的好想回去。”

      “…………”

      长琴也无话,半晌方才牵着惶惑而担忧的巽芳缓步上前,然后慢慢地将她们两人抱在一起,伏低了头。

      “我明白,只是时过人非,终归不可回还。”
      “所以……如今这样就好。”
      “少恭得见良人挚友,得归故地,此生已是圆满,纵往后天命如刀,又有何惧?”

      “……”
      ——圆满吗?其实根本就不,夙沧想。这更像是残缺了一角的童话结局,粗看虽好,却也仅限于粗看。

      在这个故事里,幼小水虺终于修炼成通天彻地的应龙,却已垂垂老矣,不能再翱翔万里,看尽山河。

      而被贬的仙人辗转红尘,虽又得以重温旧梦,重逢故友,可“欧阳少恭”毕竟就只是欧阳少恭。他早已不是,也永远不可能再成为那个悠然闲适、谈笑间淡看死生的“太子长琴”。

      仙魂支离残破,仙心不复澄明,白衣上的阴影尘埃再也拂拭不去,世间永无太子长琴。

      太古之约,终究不复践言。

      这一切长琴都看得清楚,可他仍然决心面对,无论是天意还是面目全非的自己。面目全非也好,苟且残生也罢,他决意在人间活下去,而且定要与自己珍爱之人一同活着,任命数如何坎坷,只认定一个不服。

      死也不服,再BE千次也不服。

      “……哎妈呀,看来我结交男人的眼光真是不行。”

      夙沧将脸抵在巽芳温软肩头,闷声吃足了豆腐,忽然咧开嘴扑哧一笑,“一个个的都想日天,要是把雷导到我头上,我再长九个头也不够扛啊。”

      长琴也随着她笑:“那你又何必来?我不比你心中那人,凡事自有打算,用不得沧隅劳心操烦。”

      “那可不行。”
      夙沧扬起脸来,凤眼甜丝丝地眯成了天上弯月,“世间还有那么多人管我叫做‘神仙娘娘’,我食人香火,怎能干吃白饭?我这次上天,不光是为了圆师弟一个梦想,至少也要好好地向天界发一通牢骚,替你出口恶气。”

      “莫要多言!”
      长琴立刻摇头,语声中罕见地流露冷厉,“若你就此放手,由那琼华一脉自取祸患,在我看来方是最好。”玄霄那种愣头青挂就挂了,大不了今后帮她再找一个,谢先生看着就不错。

      “你说啥——”

      “……少恭,我却不这么想。”

      夙沧瞪直眼刚要反驳,一边巽芳忽然轻声细气地开了口,调子丝絮般柔和,落在长琴与夙沧耳中却犹如霹雳:

      “若换做是我,少恭要去冒这前途难测的大险,巽芳也必定相伴左右,祸福与共,生死不离。”

      “…………”

      “…………”

      这一刻的沉默绵延长久,重于泰山,最终还是夙沧抢先反应过来:

      “……听见没有!口亨!!”

      “……听见了。”长琴幽幽喟叹,“女大不中留,你们二人如此一搭一唱,配合无间,在下也只好甘拜下风,由得你们去感情用事了。”

      “活着若不感情用事,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夙沧言之凿凿,反过来笑着去叩他肩膀,“你且宽心,本宝宝自从当年脱胎孵化,从小到大遵纪守法、敬老爱幼,掏出心可以照彻汗青,谅那天帝也捉不着半个把柄。说好了,下回便在隔壁古剑……我是说,在乌蒙灵谷相见。”

      ……

      ……

      夙沧终于还是走了。

      心思深沉如长琴,也直至她对着“榣山”落泪那一刻方才惊觉——夙沧此行不为诉苦,也不仅为插科打诨讨个趣儿。专程造访,盘桓不去,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肉麻的废话,那用心昭然若揭,分明便是来向他与巽芳辞行。

      可她决不肯将这意思说出口。无论今昔,夙沧最讨厌的就是且行且驻、依依不舍的离别。

      她宁可笑着走,闹着走,疯疯癫癫走,翻个筋斗走,一边逗你玩儿一边走……总之她决心去做一样生死攸关的大事的时候,一定要比平常更加欢欣愉悦,拿百倍的精神来攻克难关。

      “沧沧她……从头到尾都在笑,可那时候却哭了。”

      巽芳交握着双手按在胸前,秀美面靥上满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她肯定吃了许多苦……其实她只想跟我们一样,在人间过最简单、最平凡的日子,根本就不想成什么仙,对不对?”

      “不错。”
      长琴不假思索便答,果决得几乎有些冷酷,“可人是她自己选的。她既然中意那人心比天高、傲骨峥嵘,代价与后果便也须她自己承担,任何人帮扶不得。”

      “巽芳……感觉可以明白。”

      红衣的少女轻柔点头,身姿弱不胜衣神色却坚毅,像是一株扎根在峭壁里的桃花。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有一天少恭……少恭做了不好的事情,巽芳也会和沧沧一样,尽一切方法去劝说你,阻止你……如果少恭真正不能回头,巽芳也不会离开,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巽芳,你……”

      “别说什么‘保住自己便好’。”

      长琴正要开口那刻只见少女抬头浅笑,容光艳艳一瞬间压过了八方月华,“因为对巽芳来说,这世上若没有少恭,也就不会再有原来的自己了。”

      卦不必算尽,只因天道无常。
      情却敢至深,何惧大梦一场。

      如果天数终不能违逆,那么纵然渺小如蝼蚁,也要迎着那如刀的天命走到最后一刻。夙沧如此,巽芳也如此,这世上毕竟还有一种感情,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况且帮人逆天改命,只要不损无辜,那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助我家眷天经地义,讲去美国也是这个道理,谁敢拦我!!

      长琴回想起夙沧最后离开时嘹亮的口号、挺直的脊梁,忽然也收拢目光静静笑了:像她这样根正苗红直到骨头里的鸟,的确是天宫鬼殿都不敢乱收的——由她放声疾呼,只怕要闹出来□□。

      “对了,少恭。”巽芳又在轻轻地牵他衣角,“沧沧给我带来许多烟火,我们往仙芝田那边去放好不好?若放着积灰,只怕她又要闹脾气了。”

      “好,都依你。”

      长琴满怀怜爱抬手,温存抚过她乌云般堆在双肩的柔发,“不过放完之后,我们得先去向悭臾告个假,离开东海一段时间。”

      巽芳眼底有光华一亮:“莫非少恭要去……”

      “是。”长琴轻笑,“我相信沧隅,她的‘道理’放之四海,无往不破,天地也奈何不了她。所以她一定还能平安回来。”

      ——往事如烟,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太古之约终不复言。

      ——可那又如何?旧梦长存而前缘无限,从今往后,再结下新的约定吧。

      ——这一次,定当风雨相偕,死生不负。

      “我们说好了,要在古剑奇谭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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