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狐妻

　　辛四娘再次回到广平县，发现今日的广平县与昨日的广平县并未有不同，无论是南楚的广平县还是北魏的广平县，人们照样早起农桑日落归家，开门迎客摆摊吆喝。辛四娘在南阳就意识到，无论是哪个皇帝当家作主，百姓所求的不过是一亩三分地的安稳日子。但在广平县，她却更有感触。

　　王嫣对青城山也是熟悉的，当初他虽然站在青城山脚下，从未能离开过，但辛四娘下山施些药粥的时候，他总会将一片自己的柳叶轻落在辛四娘的发间，那柳叶上附有他的灵识，如同他亲往。他在南楚见过朱门酒肉，也见过饿死骨病死鬼，知道有人寄望于楚璟力挽狂澜，也知道有人憎恨自己的利益被侵害，南楚犹如积病已久的老人，一面腐坏，一面寻药。现在他到了被北魏接手的广平县，发现没有什么不好的，相比南楚，北魏像一个蓬勃的年轻人，他呼吸间能感受到广平县重焕的活泼生机。

　　璧珪被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吸引，问那个做糖人的摊贩：“你可不可以做条龙给我。”

　　于是他得到了一条龙。

　　“那你能不能做个人像给我？”他指指站得有些远的辛四娘。

　　“哎我认得这人，她不是那个冯夫人吗？”那摊贩是个年逾五十的老人，胡子花白手却一点都不抖，“这个有点难，冯夫人长得太好看了。”

　　当然，最后璧珪还是得到了一个小人，五官具是小巧可爱，樱桃小唇唇角微微上挑，发丝被细细扫出，根根分明，与真人自然是不可能一样的，但乍看竟然有些神韵在内。

　　璧珪很喜欢。

　　然后糖人就被王嫣抢走了……

　　“娘亲，”璧珪委屈地喊辛四娘，“叔叔抢我糖人。”

　　王嫣掏出碎银想要结账：“因为是我结的账。”

　　“你是冯夫人的孩子？”摊贩推拒了王嫣的钱，“冯夫人孩子想要个糖人，我送得起，不收钱。”

　　辛四娘听到璧珪一喊，身上先是抖了三抖，过来看一大一小两人抢糖人，额头青筋又是蹦了三蹦，勉强按压下去，拉起一大一小又去寻那一老。

　　通玄真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路边一棵柳树，不知道现在挪一棵到青城山脚下是否能瞒天过海蒙混过关。未等他将魔爪伸向那棵柳树，辛四娘就拉着一大一小两人过来，又拿眼神警惕看自己一眼，一脸“不许惹祸”的表情。

　　王嫣一贯地风流倜傥，无失风度——只是手里拿着一个糖人有损一点点形象。

　　当然，也只有一点点啦，街上不断看过来的行人证明，这三人走在一起，随时都能吸引人驻足欣赏。

　　“这是冯夫人呀。”有人指着辛四娘窃窃私语。

　　又有人上前打招呼：“冯夫人回来啦？”

　　辛四娘发现这些个熟悉面孔中好多是曾打算逃离广平县的，或许后来听闻北魏官兵秋毫无犯，又登籍造册，将南楚人视同北魏人一样对待，又回来了，毕竟故土难迁。

　　辛四娘笑着和人招呼，曾经顺手的一些善意还能在如此久之后收到淳朴的笑容和问候，心情十分美好。

　　唯有风度翩翩的王嫣在边上酸溜溜问她：“冯……夫人？”

　　辛四娘解释道：“我与十四长得略像，他们错认了。”

　　“那你也应该立马澄清，姑娘家，怎么可以随意冠上别人的姓。”

　　辛四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我解释过了，他们不信。况且百年之后又还有谁知道。”

　　王嫣酸溜溜地伸手揽过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于是周围的人又用探寻的目光看这两人。

　　“娘亲，小水要抱抱！”璧珪在两人边上挥舞双手，被生生无视了，又闹着，“叔叔你干嘛把手放在我娘亲腰上？”

　　于是周围的人将探寻的目光从这两人身上落到被冷落的玉雪可爱的小孩身上，又犹疑地扫向两人不清不楚的动作。

　　辛四娘深觉颜面无光，在自己留在众人心中的光辉形象被这两人败坏干净之前，忙拉着两人强撑着脸皮快步离开。被遗忘的通玄真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忽视了，只能心酸地拾掇拾掇自己日益坚强的内心，寻着两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等通玄真人赶上的时候，那三人已经对着空荡荡的河岸沉思良久。

　　辛四娘摩挲着光洁的下巴道：“这河边原本是有一棵柳树的。”

　　王嫣往以前自己站立的地方踩了几脚，觉得这光照的角度，空气中的湿度，泥土的松软程度，都是很熟悉的，于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璧珪表示，自己来和辛四娘相亲的时候，这里恍惚的确是有一棵柳树的，恍惚呢，又是没有的。

　　最终在王嫣微笑中递来的眼刀子里，璧珪淡定总结道：“时间太久了，何况是一棵无关紧要的柳树，我也记不大清了。”

　　然后通玄真人发现这三人又眯着眼看了过来，满肚子坏水的样子，神情出奇一致，若不是真的知道小河君不是这两人的孩子，他还真的要误以为这是一家三口了。

　　通玄真人平复了因追赶而急喘的气息，然后回了这三人一个无辜的眼神。

　　璧珪是第一个拆台的人：“我觉得这老道士有问题。”

　　辛四娘阴森森地扯起一边的嘴角：“我的剑久未出鞘了。”

　　王嫣自然是一脸纵容：“都依你的。”

　　通玄真人：“……我竟不知道你用剑。”

　　辛四娘瞬间收起笑容：“只是觉得这样说很厉害的样子。不过你最好老实交代，我们三个……哦不，应该是随便一个，对付你都绰绰有余。”

　　通玄真人从来没否认过自己战斗力弱的事实，但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拿出来说，还是被伤了一伤。

　　在三人逼近的脚步声中，通玄真人只得一口气老实交代：“只怪你仙缘太浅，渡劫的时候被雷劈做一堆柴火，我路过于心不忍，将你神魂送入刚断了气的王嫣体中，暂留一线生机。可惜这毕竟不是你的本体，所以神魂不稳，我为了帮助你稳住神魂，所以近日随你们同行，每天晚上觉也睡不好给你念道经。”

　　一阵沉默。

　　辛四娘：“……说完了？”

　　通玄真人猛点头：“就是这样。”

　　璧珪只觉得故事很不错：“扩充一下可以写一个话本。”

　　王嫣觉得可以信一半，至于另一半：“仙缘太浅？”

　　通玄真人：“是的是的。”

　　“渡劫失败？”

　　“对的对的。”

　　“那柴火堆呢？”

　　“大概是被山民拿走烧炭用了吧。”

　　王嫣：“呵呵。”

　　三人对通玄真人说的话都是将信将疑，但既然柳树已经不再，辛四娘和王嫣都不纠结——至少王嫣表面风轻云淡状。

　　但自从通玄真人那一晚上和王嫣谈过心——通玄真人自以为的谈心——之后，通玄真人知道，王嫣此人，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五脏六腑指不定是纠结做一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绛珠仙子”留的身体太过多愁多感，通玄真人总觉得这样不是很秒。

　　嗯，还是要找个时间开导开导他。通玄真人如是想到。

　　四人寻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后，辛四娘就打算回青城山看看辛老爹。

　　“四娘……不带我一起吗？”王嫣忧郁地垂下眼睑，哀哀戚戚。

　　辛四娘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犹豫：“你……”

　　“四娘……”王嫣缓缓缓缓抬眸，看着辛四娘的双眼。

　　“不行！”辛四娘十分无情冷酷的拒绝了。

　　王嫣再次忧郁地垂眸，一转三折就差绕梁三日地叹了口气：“哎……”

　　“那我呢？”璧珪站在一张椅子上，微微含着下巴，十分端庄乖巧的模样。

　　“你……？”

　　璧珪含笑着看向辛四娘，微微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示意辛四娘。

　　“不行！”

　　璧珪拂袖跳下椅子：“哼！”然后愤愤离去。

　　辛四娘不顾这两人一个愁苦委屈，一个翻脸无情，独自上了青城山，期间多次警惕回头，担心在身后看到一大一小鬼祟的身影。

　　这一日辛老爹正卧在洞中睡觉，恍惚听到自己的四女儿喊他，心想这四娘果然是想念自己的，就连梦中也来看她。他咂摸下嘴巴翻了个身，突觉一只小兽猛地窜到自己怀里，睁眼一看：“老四？”

　　辛四娘猛地四爪一踹辛老爹的肚子，翻腾到空中化作人身，叉腰怒目：“爹爹，我不过离开了一阵子，怎么就成了‘老’四了？！”

　　辛老爹被踹地“哎哟”一声，登时醒过神来，起身想收拾这倒霉孩子：“是亲生的吗？是亲生的吗？有这么踹自己亲爹的肚子的吗？”

　　辛四娘连忙上前装模作样给辛老爹捏肩敲腿，撒娇道：“我这不是被您给气的吗，一见面就说我老……”

　　“嘿哟，怎么在意起这个了，这不是按辈分排着叫的吗，又不是真说你老，”还未等辛四娘高兴，立马给她会心一击，“当然，你的确是不老了。”

　　辛四娘：“……”

　　“对了，你这次回来得正好，前几日我去拜访郡君，说起你来，郡君说一直为你留意着呢，有几个不错的……”

　　“哎哟喂，”辛四娘大叫一声，“我想起来我还有事，不陪您聊了，我走了我走了！”呲溜一声化作一只小狐狸窜了出去，眨眼就没了身影。

　　辛老爹那个气啊：“什么急事啊这狐狸崽子，话都不听人说完！”气得复又躺了回去。

　　躺着还是生气，又坐起身来，冲空荡荡的洞外大声道：“眼瞅着我老胳膊老腿跑不过你是吧，溜地贼快，迟早要回来的！”

　　在山间四爪腾空跑得飞快的辛四娘被辛老爹念叨地半路猛打了两个喷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