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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庙
吉祥寻的这个地方真好,古木参天,寂静清雅,很对我的心思。前院大殿内供着佛祖菩萨,望之宝相端严,佛光普照,只是有些色彩斑离,想是年代久远,失于修整。供桌上只供了几碟果品,几盏清泉,一炉香烟冉冉升向虚天。我在佛前捻了香,双手合什,只是待行礼时却心中一片清明,不知所求了。
倒是苏茉尔在一旁虔诚的很,恭敬地三跪拜三叩首。
上过香,行过礼,我与苏茉尔互相打量着,相视一笑,此次出来不着簪环锦衣,只是布衣荆钗,整个人也轻快了许多。
“太后,人家入了关都是盖房子圈地,您怎么想起置办寺庙来了?”苏茉尔依然不解地问道。
我一时哑然,总不好说什么防患于未然之类的话,张口半晌只得喟然长叹:“总在宫里拘束着,出来松焕松焕也好。”
苏茉尔眉毛鼻子满是不以为然:“太后说这话可有人信,谁又敢拘束您呢?”
我怔怔一顿,是啊,谁能把我怎么样呢,思及此竟有些兴兴然睥睨天下的意思了。
吉祥选的这个地方在西山,本是一座不小的寺院,只是战乱中流离荒芜,再无香烟。吉祥和老安这次托的是安郡王岳乐的名头找到地保,说是要置办家庙,慌的地保连户碟文书都找不出来了,竟是又重新造册一份才算完了章程。
有了庙还得有和尚才行,只是既是家庙,自是不能弄些外来的和尚,总得弄些知根知底的才是,饶是老安办事老练亦有些头痛,竟想着去南边买些战后失祜孩童剃度,幸亏吉祥对我说起,才算免了这桩罪过。
再三思量一事不烦二主,何况岳乐是极适合办这桩事情的。谁知岳乐竟请了一位佛一样的大师来。
有小沙弥来请礼:“施主,师傅请您禅房一叙。”
我点点头,招呼苏茉尔一起。
待到得后院西侧,三间北面禅房森然清寂,古朴无色,许是因着山风,虽是暑天竟有丝丝凉意。
房门打开,先出来的是两位小和尚,看眉眼身量已得十四五岁吧,正是韶华好时光,却已有些佛法端然在身上。
其中一位双手合什,轻施一礼:“施主请,师傅在房内等候。”
待我款步入内,只见房内面南背北一尊西天如来佛像,佛前一蒲团上一位僧者巍然端坐,不动。
待我走近,许久,竟也无动静,苏茉尔未免有些沉不住气,刚要开口,我用手按住她,手指轻比:不急。
良久,佛前三柱檀香已尽,只余最后一缕香烟袅袅升上虚空,忽攸不见。
“阿弥陀佛”佛前之人仿佛才回神活转。
“大师好修为,”我耐心言语。
“修为自在,何来好坏?”这和尚起身回转。
我面上淡然微笑,心中却不以为然,只看着供桌上如来佛像。这佛像通体润白,以和田籽玉制成,雕工精巧,浑润天成,大拙大巧,置于静室自生光辉。
“大师这佛像真好,”我由衷赞叹。
“施主谬赞,佛法无相”,和尚言语。
我微哼笑语:“这玉雕的佛像真好”,“怕值不少钱吧?你一个和尚拿什么买的?”
那和尚似是想不到我会突然出此俚语,一时语结。大概他见惯了那些“大师长大师短”的虔诚信徒,自是以为我这个家庙里供他这个大佛有些屈才了。
我回身出来,站在屋外,夏日的阳光虽是在山里亦明亮耀眼,眯了眯眼睛,对着屋内的和尚说道:“通琇,当年岳乐为你免了报恩寺一场杀戮,如今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难道佛祖以身伺鹰,也只是说说哄那鹰的吗?”
“还有,我这家庙里没什么布施,每个月的香火银子有限,仅供日用稻米果蔬,除非你和你的弟子们能像那玉佛一样不吃不喝,不然,这庙里前院后院的的空地上便自种自收吧,自在清修不能只是念念佛号罢了,太过舒适安逸了于修行有碍。”
寺庙后院东侧亦是一个清静小院,院内正面三间禅房吉祥和老安已收拾妥当,正屋里仿照西院亦在屋子当中供了一尊菩萨,却是观音尊者像。香炉内燃着藏地诚心香。两侧便是居室,东西厢房现一边住着吉祥一边住着老安,屋后是几畦菜地绿油油生意盎然,我边看边问:“这种的什么呀?”
吉祥温语回话:“回太后,墙边架子上是丝瓜,后边地里是长青菜、苋菜和山苏,前面还种了些黄瓜豆角,也快收成了呢。”
“这才是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呢”,苏茉尔取了水舀一一添水,往常她亦没有摆弄过这些,此时看着瓜架上丝蔓缠绕,语中欣喜盎然。
跟着她们伺弄半晌瓜菜,难免有些倦怠,在东边居室一张四面围栏架子床上歇息,床榻通体无雕花塑刻,只是木料厚实沉稳,看着便质朴到骨子里去。床帐用了细孔纱,用手抚摸却是粗糙温凉,并非绢麻上品了。
苏茉尔将床铺好,安顿我躺下,口中说道:“往日里常听太后说起那个叫陶潜的住在山上,自己种粮食吃,种花看,酿酒喝,很有意境,如今咱们也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我白她一眼:“人家陶渊明是住在山脚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苏茉尔嘴角微撇:“他们家的东篱笆怎么就对着南山了呢?也该是东山才是啊?奴婢看他也是个糊涂蛋,东西南北尚搞不清楚。怪道听说他宁肯饿死也不肯吃官饭,若真饿死了,一家子老小可指着谁呢?”
我一时语结,片刻才只好说:“那是文人的气节好不好,哪里就成了糊涂蛋呢?再说那是朝代更迭之时,吏治不清才使其然。”
苏茉尔却说:“奴婢倒觉得那陶渊明太过迂腐,为官总能庇护一方百姓,种地却只得养活自己。洪太傅亦是文人,官亦做得好好的,连皇上都敬重他呢。”
洪承畴到底在史上留下了贰臣的名号,累及娘亲,功过是非又怎么论算呢?苏茉尔见我不作声,以为我厌倦:“原是奴婢不是,这些文人气节之类奴婢也不大懂,太后就当听个笑话吧”。
我摇摇头欲语还休,见她自责神色又有些不忍,便出言安慰:“无事的,我只是想起洪老夫人罢了,也不知她的身子调理的怎样了?”
苏茉尔给我垫了靠枕,自己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口里说着:“太后惦记着,下回傅太医请脉时问问便是了”,手中拿着一把绢布团扇一下一下扇着凉,扇面平平无奇,是雨点荷花的墨染,看着像福临的画笔。扇骨却是墨绿润洁,颇有古意。没有用丝绦缀子,只几个串珠随着扇柄晃动,散出点点光泽。
我伸手抢她的扇子:“这是什么物件做的,给我瞧瞧。”
苏茉尔抿嘴一笑:“奴婢能有什么好的,左右不过是太后和皇上赏的。”
我抚摸着冷森森的骨柄,有些疑惑:“这倒是个希罕物件,看纹理是木的,却有玉的质地,摸着细腻滑润,做工却不够精致,倒不像是贡上来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见我如此,苏茉尔亦有些迷惑了:“前些时候宫里分派暑日物件的时候,吴良辅送过来的,一并送来的还有一领墨玉竹箪和一顶床帐,想是因为太后看重我,皇帝仁爱,往年也常单指派些好东西给奴婢,奴婢倒没多想,”犹豫一会儿,苏茉尔又迟疑着开口:“想是皇上也觉着做工不够精致,才没有献给太后吧?”
我还在寻思倒底在哪儿见过它,一抬眼对上苏茉尔欲言又止的神情,略是一怔,拍拍她的手说道:“你不要多心,福临敬重你我很欣慰,论理他也该孝顺你,和孝顺我是一样的。”苏茉尔眼中的忧虑之色才放下,口中却道:“奴婢不敢当的。”
我把扇子又放回她手里:“算了,管他呢,也许哪天就想起来了。倒是这次出来,护卫是岳乐安排的还是哥哥府上的?”
自打卓礼克图亲王进京建了底邸,有些事儿安排起来到底便宜了许多,终归是自家人好说话。再者这个哥哥心思直些,又有对妹妹的疼惜在里面,总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也不太打听我究竟要做什么,倒真是兄长宠爱妹妹的样子了。
苏茉尔却摇头:“太后又想皇上知道咱们出来干什么,又不能直告诉他,奴婢便想起一个人最是便宜。”
“鳌拜?”我亦一下想到了御前侍卫内侍卫总领大臣,想起那张有着粗黑眉毛、黑亮眼睛的刚烈武将样子,前些时日听说福临派他去永平办差,很是得力。
“奴婢这点子道行到底瞒不过太后法眼”,苏茉尔笑着回话,“奴婢只是想着如此既可以让皇上放心太后周全,又可以让皇上知晓咱们到底出来做些什么,正是一事不烦二主了”。
我点点头赞同:“便看他此次回去怎么跟他主子回话吧。”
苏茉尔却又一副不解神色问我:“太后终究是打什么机锋呢?说是要理佛,可慈宁宫的佛堂就是个摆设,要置家庙,又对通琇师傅这样,到底也是安郡王请来的大师,怎么会差了呢?太后多少也给个好脸子啊。”
我看着她面上一脸的不敢认同的样子,笃定地与她说:“这样的人,才越发不能惯着。你若也跟在他身后大师长大师短的,他才不给你好脸子看呢。”
看她目瞠口结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玩儿,拿了薄锦蒙脸,嘟囊一声:“睡觉”。
屋中便静寂无声,便是窗外蝉鸣亦是幽远清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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