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辞

　　每日，他下了朝，就会到城堡里来。他总爱问昨夜你睡得好不好，侍女侍候得贴不贴心，滴血燕窝吃了没……
　　而后，他总会与我一起，在燃起的熏香中，我读书，他处理政务。有一天，我读得倦了，他还正襟危坐着，浑然不觉日色西沉。我扬手向琴拂，信手撩拨出一串陡急的琴音。终于，他被琴声搅得坐不住。起身携了我的手，一并坐下。他的手搁在琴上，胡乱地拨着，叮叮当当的脆想，却颇有几分诙谐的趣味。
　　我收起笑意，却又时不时偷眼看他。他忽然转过脸，笑道：“你来教我。”
　　我嫣然一笑，以指腹扣弦，手把手教他。
　　他的手握得笔，开得弓，却偏偏奈何不了这硬邦邦的弦。那笨拙的指法，让我忍俊不禁：“唉呀，真是难听死了！”我悟着耳朵，轻笑着躲开去。冷不防，手腕却被他抓住。他一使劲，我便跌倒在他的怀中。“你取笑我？”
　　对上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
　　我逃避他的眼神，仍淘气地说：“没这根筋，还是去看看兵书罢，你来教我兵法！”
　　“你学什么兵法，莫非也想征战疆场，还是想做女王？”
　　“我若有这个野心，哥哥能否成全呢。”话一出口，虽是戏言，却也无意道出我内心的豪情。
　　他大笑，彻底消泯了我心底的阴郁，“好，哥哥把王位都给你，只要你喜欢。”
　　我亦大笑，不去体会他说的亦是真话还是戏言。
　　温馨的辰光于弹指间度过，努力当这个深沉内敛的君王，是兄长，只是，每每当他离去之后，心底那种落寞与苦楚却是蚀骨的。我悟着胸口，一面压抑着恣肆的泪，抗拒着蔓延的记忆。
　　我心中亦浑然不觉，他心中的炽烈。我一直忽略了，他隐忍得太久了，终会有无法自持的一天。
　　那一日，是中秋，亦是太子京城琼的三岁生辰。太极殿里设了盛宴。皇后伊绛颖面朝南，端然坐于君王左侧，而铁笛公主抱着太子右侧坐定。
　　朝中官员以及朝廷命妇都前来朝贺。铁笛公主的长兄，萨都烈世子，亦来庆贺外甥生辰。
　　我虽为天子太医，自然与刘太医，李太医等同席。太子生辰，各位官员都赠了厚礼。萨都烈馈赠的却是一只玉制的鼻烟壶。鼻烟壶在铁勒是最爱珍视的器物，它以金、银、铜、琥珀，玛瑙、翡翠等雕琢而成，明灯照耀下，鼻烟壶上的飞龙奔马图腾神形兼备，气魄宏大。
　　按照铁勒民俗，客人走进铁勒包，如果主人热情地向客人递鼻烟壶，那是要表示敬意和友好。客人接到鼻烟壶，应放到鼻下闻一闻，然后如礼以答。这样做能使双方的感情得到及时交流，很快消除彼此间的生疏冷漠之感。
　　前番萨都喇请西域高手施放毒烟，今番萨都烈于太子生辰之机献此珍贵之物，意在希望双方消除嫌隙与隔阂，结为盟好。然而，鼻烟壶乃主人向客人敬奉之物，萨都烈又反客为主，这其中暗含震慑，挑衅之曲意，却是无法容忍的。
　　萨都喇灭了天徽后，很多肱骨大臣毕竟归属了北周。萨都喇虽然凶悍残暴，倒也称得上是一方枭雄。一方面以武力治理国家，马背上打天下，另一方面却以汉人为高官，接爱汉族先进文化。几十年里，北周倒也发展得十分强大。
　　而南越呢，起源于诸候割据，何况京城昭留给京城子峻的王国也是动荡不安，京城子峻图治七年，再是铁腕，然而萧蔷之内的内乱，与东瀛此起彼伏的战乱，时不时阻碍着南越的强盛。
　　两朝一直表面上维持和平局面。自从南越统一西南之后，北朝一直忌惮南越日益强盛，一直在蠢蠢欲动，犹如冰河暗流。
　　此时此刻，干戈与玉帛，就在一念之间。
　　京城子峻的面色稍一凝重，而后嘴角渐渐浮现笑意：“萨都大王的美意，朕心领了。还请萨都烈兄长回去告诉萨都大王，待朕得空，必定亲自领着太子，前去拜谢大王。”
　　他的口音纯正，句句顿挫。话音刚落，百官知他是忍辱负重，即旋呼应：“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直低首，到底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说日后亲领太子，前去拜谢，难道不是有朝一日，北征铁勒之意？我抬眸，悄悄望他一眼，恰好他也正含笑地望着我。
　　他举起一杯酒：“萨都烈世子不远千里，为太子贺岁，此番盛情，实在让朕感动。朕以这一杯酒，表达谢意。”
　　百官纷纷举杯，饮尽杯中美酒。
　　歌舞开始。朝中好久没有举行过这样的盛宴了，各位官员以及命妇皆相言甚欢。酒至正酣之时，大将军陈浩从席位起身，请示皇上：“丝竹管弦，难以尽兴，今日，臣请舞剑，为各位助兴！”
　　京城子峻道：“准了！”
　　满朝文武高呼：“好！”
　　陈浩，那道蓝色的身影，体态健硕，于大殿中展剑。宫廷乐师埋首抚琴，一串串激烈的音符如流水一般宣泄而出。暗黑色的剑随着乐声，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早闻陈浩将军擅长舞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场的人都陶醉其中，时而鼓掌，时而欢呼。而陈浩，每舞一段，都会饮下一樽酒。
　　我微微拉下紧覆的面纱，赫然发现，陈浩将军的步伐渐渐飘忽，而他的剑峰，竟时不时对准了萨都烈！
　　我脑中一个激灵，想起在萨都喇施放的那场毒烟当中，陈浩的兄长陈容将军身染剧毒，以身殉国。陈浩此番舞剑，是想借机杀掉萨都烈，为兄长报仇？
　　正欲拨开眼周的面纱细看，陈浩将军竟猛然转了剑尖，指向萨都烈奔去。
　　来不及细想，正欲起身，却见京城子峻于案前抓了一只核桃，疾速向他掷去。那铁壳般的核桃，不偏不倚，打在他持剑的右手，他吃痛，哟地一声，剑抖落在地。
　　萨都烈一时惊悚，面色都青了。
　　“是谁，是谁施加暗器！” 陈浩将军于殿中呐喊。此时，他涨红了眼，眼底燃起可怕的火焰。正欲弓身去拾那剑，我猛然起身，取出怀中的香粉，向陈浩的鼻尖洒了去。
　　陈浩闻到浓郁的香粉，喷嚏连连，头脑顿时清醒。望见了皇上阴沉的面色，立即会意，纵然心有不甘，却速速地低下头。
　　我拉了他回到席间：“陈将军，你喝醉了。先坐下吃点果脯，再闻闻这个香粉，你的酒意并完全解了。”
　　“陈爱卿酒后失态，让萨都烈世子见笑了，来，萨都烈兄长，请！”京城子峻见势，亦朗声一笑，殷勤劝酒。
　　萨都烈面色阴霾，半晌也没举杯。
　　铁笛公主见状，抱着太子起身下了玉阶，走到他哥哥面前，望了望怀中的佳儿，灿烂一笑：“阿哥，小寿星也来向您敬酒了，你还不给外甥些面子？”
　　“好好，冲着我这个外甥，阿舅就饮了此杯。”
　　“好！好！世子好海量！”百官齐声击掌。
　　一场可能引发大动干戈的蓄意刺杀，就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平息了。只是，原本低调如斯的我，不仅入了众目睽睽，更引起了萨都烈世子的注意。
　　“皇上，这位蒙面的女子是？” 萨都烈指着我，问京城子峻。
　　京城子峻脉脉地看了我一眼：“他是朕的女医师。”
　　萨都烈微微一笑：“是位女太医啊，刚才多亏了你了…..你用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让那个陈什么的将军一闻之后就立即酒醒？”
　　“那只是女子用的香粉，以甘蔗汁，枳子，茯苓片等特制而成，可用来敷面，又可用来醒酒。”
　　“女医师以香粉解酒，本王真是闻所未闻，真是高明。”他目光直视我，毫不避讳。
　　“世子过奖。”圣手隐娘精通各类香粉，遇到杂症，怪病，她很多时候，都是调制各种香粉给人医治。正是她这种奇特的疗法，使得她在年轻的时候就盛名远扬。
　　“你会用香粉治病罢？” 萨都烈眸光流转，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只是略知一二。”我低声说。侧目看了看京城子峻，他的脸上起了些阴翳。
　　“竟以香粉治病，真是奇女子啊……”萨都烈，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半晌，他忽然笑了：“在鄙国，貌美的女子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都会蒙着面。本王猜想，女医师肯定是位美人……”
　　“说到美人，朕才想起，朕精挑细选了十位绝色佳人，正欲送给萨都烈兄长。”京城子峻笑着说。
　　“我能否向皇上索要这个美人？” 萨都烈望着京城子峻，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不可！”京城子峻神色遽然一变，那样的果断，那样的绝决。
　　“本王就用那十位美人来换这一位美人，总可以吧。”萨都烈茫然地看着京城子峻，目光中充满着桀骜。
　　我内心倏地一紧。直听得铁笛公主道：“阿哥，她不是美人，她面上还有块红色胎记。皇上给你选的，才是美人。你还是带走那十位美人罢。”
　　“是不是美人，你让她揭了面纱，不就知道了。” 萨都烈望着我，大笑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