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嬛嬛不怕猫
那少女见我二人有趣,禁不住罗帕掩口轻笑,竟也不似方才紧张了。
“姐姐,你因何还不进去?”我讶异道。
“我还要进去么……”那少女面显怅然苦涩之意,“早听闻今日应选者皆是朝中显贵之女。我虽未亲见,但见你两个丫鬟,穿戴尚且如此阔绰体面,就更不要提你家小姐了。我进去了,最多也就是白白丢人罢了。”她说着,语声已见哽咽,可见灰心。
我这才留意眼前少女的衣装打扮,纵我并不体察时兴流行之势,亦觉她身上藕色菱花纹路的布料衣衫有些过时了,不过做工针脚甚是细致,不似作坊粗制,可见用心。头上百合髻用两根素银簪子撑着,髻底用圡蓝色的绒绳扎束,再无簪抿之物。双耳之上空有洞痕,却不见坠饰。可想她整个人立于诸多珠光宝气的豪门女子中,是何等的暗淡寒酸,难怪她伤心。
开始当她如甄嬛一般以素雅取胜,此刻才觉,原来她是委实落魄至此。既有资格参选,便该是官吏之女,何以落魄如斯?莫非她父亲官小且极为清廉?心中疑惑不已。
那少女见我上下打量她,越发缩手偎脚,不知如何自处。
她这般怯懦,也要进宫吗?我心中暗自一叹,有心助她,却又怕害了她。流朱见不得人伤心,伸手便要卸自己的耳环配饰,我止住了她——我两个再体面,也不过是丫头的配置,与上众多豪门女子的装饰品级相差甚远。转眼看门口处一簇秋海棠生的明艳,于是走去伸手采撷一朵,擎在指尖,复又回来,向她一笑道:“敢问姐姐可知深宫险恶?姐姐要想好了,当真是要进宫去么?”
那少女面有凄凉绝决之色,珠泪涟涟道:“我若不想入宫,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此?此番若是名落孙山,宁可一头碰死在京城,也不愿再回家乡去了。”
她这番坚决,却是为何?我不解,只道:“既然姐姐已然想好,那么也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姐姐可曾听闻这两句诗——名花倾城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那少女迟疑着点了点头:“我不懂诗词,但这两句诗还是懂的。名花和美人,俱得君王青睐。”
我点了点头:“姐姐头上虽没有珠宝首饰耀目,那又何妨呢?姐姐知道的,得君王青睐的是名花美人。君王选秀之堂,自是珠光琳琅,若有娇花一现,想来必会脱颖而出。”
那少女似有所悟,伸手取过我指尖的秋海棠,喃喃道:“我好像知道该怎么作了……”
“奴婢不懂梳妆,一切还要看小姐自己打扮了。”
少女点点头:“也罢,若我连这个小小关卡也过不去,来日即便入得宫中,又何能立足?”
恰在这时,顺祥门外,有太监高呼——“观门了!——”
那少女闻言一惊,立刻冲了进去,她跑的急急,跑出十多步去才想起道谢这回事,站住脚步,回眸感激一笑,又轻嗅嗅指尖花朵,形容当真秀美无极。只可惜,红色朱门缓缓闭合,这样的俏丽佳人,我再见不到了……
“浣碧,你平素不是不爱读书吗?怎么知道这样的诗句?”流朱的疑问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不屑瞥她一眼,“你平日也不读书,不也晓得什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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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漫卷时分,甄嬛从顺祥门出来,如我所料,她果然入选了。同她一起出来的,是位旧识——冀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沈眉庄面上神情和悦,并无不喜之色,还不住的安慰甄嬛。
我默默上前,施礼后,将一领披风罩在甄嬛身上,和流朱一起搀扶她上了马车。车上,甄嬛的面色不太好看。我也理解她的烦恼,毕竟此一生的命运,便这样定了。但若不入选,她的脸色恐是更为难看吧。
流朱不住的呵寒问暖,终于缓的她几分颜色回来。于是也将些宫中所欲所见说出来些听听。她形容甚是懊悔:“皇上问我名字,我答甄嬛,偏他又问是哪个嬛,都怪我一时大意,脱口而出——嬛嬛一袅楚宫腰。”
“嬛嬛一袅楚宫腰?”我错愕念了一句。
“你自是不懂,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嬛嬛,形容轻柔美丽之意……”
我彻底懂了。心中暗想——那huanhuan,此处分明念作xuanxuan,才有轻柔美丽之意,不禁问道:“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赞我诗书颇通,又让我在云意殿上走了几步,说我柔桡嬛嬛huanhuan,妩媚姌袅,当得起这个嬛字。到得此处,我便知此身必定中选无疑,再无转圜余地。”她说着不禁坠下泪来。
呵呵,我真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难得当今天子和甄嬛一样的才华,两人倒是匹配的很。而且,从这对答来看,皇帝应是位很喜欢秾词艳曲,寻欢作乐的皇帝;而于国事政务,未必上心。我预言以后甄嬛必得宠,而大周江山将来稳固与否,便不好说了……
“小姐脸色这样难看,便只因为入选吗?”流朱担心道。
“可巧还逢了一只巨猫,是皇后娘娘养的,就抛在我的脚下……”甄嬛说着,身体还有些发抖。
我心中暗想——你这般怕猫,都能挺过此关,也真是难为你了。耳边流朱抱着甄嬛,好一顿温声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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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时,回到甄府,发现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原来是早得知消息了。
甄远道率领全家跪地相迎,口中高呼——臣甄远道率领全家参见小主,小主吉祥。
我只默然的看着,耳边甄嬛已然撕心一般啜泣出来,珠泪满面。礼罢,众星捧月一般,将甄嬛簇拥进府中。厅堂内,甄嬛无论如何,坚持为自己父母双亲行了大礼,恳求在圣旨未下,没有册封之前,父母均不要为她行礼,否则她将长跪不起。
甄氏夫妇亦泣泪满面,哪有不应之礼?双双扶起女儿,抱头痛哭。甄远道满面涕泪道:“我甄远道果然没白养这个女儿。……”
他那个掌上明珠的女儿自是没白教养,而我这个贱如扫把的奴婢女儿当然是白白浪费粮食,更累赘人的。冷眼看她一家人动情泪下,或许我脸上也有泪痕,心头也有一丝沉重与哀伤,但也只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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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家哭到深夜,导致翌日近午之时,甄嬛才醒过来。梳洗已罢,头一件事让我将甄珩请来,交代他——午后出去打听,边远客栈是否有位叫安陵容的秀女中选,如若中了,势必接她到府中来。
我晓得她来日入宫,要拉个盟友,以便立足的。于是也没多想。
然掌灯时分,甄珩引着一妙龄女子来到府门前。我和流朱一直迎接,一见之下竟是愣住了。那妙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昨日顺祥门口见着的应选秀女。那少女亦是一愣,我率先上前施礼:“这位便是我家小姐口口提念的安小主了?怪不得我家小姐一定要接您到府中来,今日一见才知,原来也和我家小姐一般的风华气度。奴婢浣碧,和流朱奉小姐之命在此迎候多时了,安小主快里面请吧。”
安陵容茫然点了点头,面上疑色不减。甄珩看在眼中,不免有些诧异,笑道:“陵容小主莫要诧异,我家一向厚待婢女,故而浣碧穿着体面。”
我瞥他一眼,心中暗想‘陵容小主’这样近密之称,也是你长街之上可以乱叫的吗?上前搀了安陵容的手臂,柔声道:“小主随我来。”
愈是夜晚间,府中处处华灯流映,愈显奢华气派吧。无意碰碰安陵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瞧她面色,亦是凄惶无助。心中暗想——她只一孤身弱女,于繁华世界初来乍到,种种光怪陆离,奇异事情,都要一一面对,也当真难为她了。
快雪轩中,安氏大礼参拜甄嬛,感谢容留相助之恩。甄嬛大方扶她起来,道:“你我姐妹,何必多礼?”
一时奉茶落座。旁人还未说什么,甄珩却是满面春风,快人快语:“客店老板甚是讨厌,竟以为安小主奇货可居,死活拦着不让走,被我三拳两脚就给打发了!”
我闻言,心中不禁恶恼——偏远店家不过图几个钱,你侍郎府难道缺银子吗?何必非要如此仗势欺人?我师父教你武功,便是叫你随意动手打人么?虽是世家的公子,却无世家的体面大气。转念又想,他家的银子红包自是都塞给有用之人,哪里舍得分出几个赠与下层贫苦百姓呢?
安氏瞧了瞧毫不在意的甄嬛,又扫了眼略显忿色的我,心中终究有些诧异,且颔首称谢:
“多亏甄公子侠义相助……”她脸上有些许无奈之色,“只是客栈老板不过图几个赏钱罢了,陵容此行仓促,进京没带多少盘缠。连打赏的钱都是店家垫付的。公子又出手伤了他们,陵容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甄珩浑不在意道:“那帮货色,若不给他们些颜色,倒以为侍郎府好欺负了。”
安氏听了一愣,微微低头,尴尬不语。
甄珩这才觉失言,不觉谄媚一笑道:“安小主姿容秀丽,连我妹妹也逊色两分呢!将来入住宫中,前途不可限量。”
安氏强露笑颜道:“公子真是说笑了,陵容蒲柳之姿,哪比得上甄姐姐分毫?”
三人又叙谈一番,甄嬛亲自送安氏至春云轩,把着安氏的手,嘱咐道:“一切只当是在自家中,千万不必拘礼。要有丫头老妈子们敢丝毫慢待于你,一定要我知道,我绝不轻饶她们。”
主人家如此盛情相待,安氏感激的都有些难以承受,唯有信誓旦旦道:“多谢甄姐姐容留照顾的大恩,将来在宫中岁月,必以真心相报,共度一生。”
如此掏心之语,甄嬛闻之,自然欣慰而笑。
又过了两日,宫里来了人,宣读圣旨,甄嬛被封为七品常在,赐号莞;陵容被封为九品选侍。宣了圣旨,便是皇家的人了。有宫中三十名侍卫,分为两队,日夜守候在快雪轩和春云轩外。
自此,甄嬛在家中地位越发仰之弥高,连甄氏夫妇,每日都要来给她问安,毕恭毕敬,行以大礼。甄嬛看着刺心,忍泪横心,遂免了父母每日请安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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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松客堂的时候,没心情再练武习文,只有满心的惆怅。一弯下弦缺月悬在老梧桐树稍上,树下,我和陆乘风对坐在石桌前。
“师父,你是时候带小雅姑姑走了。”
“那你呢?”陆乘风看着我,满面的不舍,听起来他的确有要走的意思了。
“师父不要管我。”我默然道,“徒儿如今安全,师父就先带小雅姑姑走吧。来日徒儿自有脱身之计。”
陆乘风低头半晌:“是为师无能,一直优柔寡断。若是,为师一年前携着小雅逃走,便好了。如今你也有机会独自脱身。”
“师父若走了,谁指点徒儿的武功学业呢?”我的语声柔和伤感,“这一半年,徒儿过的顺遂无忧,武功学业俱有大进。”
“可是,眼下你便要入宫去,既入了宫,该如何脱身?”
我亦一片茫然。陆乘风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坚决道:“你小雅姑姑也说,三人理应共同进退!徒儿,你不要进宫去了。咱们三人咬牙拼上这一次,未必不能脱身!”
“那太冒险了!”我苦笑,“徒儿已延误师父和小雅姑姑到如今,绝不能在最后时刻还要拖累你们!”
“什么拖累不拖累,若无你,为师和小雅未必能两心相交。此番,若不能带你走,为师和小雅纵然能走到天涯海角,也于心不安,难以两情相守。”
我实在禁不住,两行热泪到底流了下来——“师父,徒儿也想跟你们走;可是徒儿想想这么多年,在甄府一无所获,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么样?你不想进宫,也不能继续留在甄府了。因为你的使命,就是陪你家小姐进宫。”
“师父,你觉得我武功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我的意思是,我的武功比甄珩如何?”
陆乘风想了想:“你二人的武功路数略有不同,各有长短。他虽然也长拳短打,马上步下,十八番兵刃都练了,但主攻还是马上征杀。而你不同,你精于步下拳脚剑术,而且会轻功。”他分析至此,警惕问我道:“徒儿,你又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替死去的人报仇!”
“万万不可!”陆乘风坚决的摇头,“你并没有证据!”
“周妈就惨死在徒儿的面前,师父你还要徒儿找什么证据?”我咬牙道。
“可是,你杀了她,只能累及自身!难道,你此生除了杀人,便再没有其他的愿望使命了吗?”
陆乘风的质问让我狠绝起来的心,又一寸寸软了下去。
“徒儿,你不能进宫去!你没有义务伺候你家小姐一生一世。跟为师走吧!忘掉一切情仇!远走高飞,自由自在!”陆乘风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此刻,他只是慈心爱我的恩师与慈父,而非往日冷面严峻的师者。泪水被亲情一双双催落,心头亦软的一塌糊涂。朦胧中看向他,许多年来,他为教我,狠心板起面孔,作一代严师。然而内里,他终究还是那个性情随意,心地善良的武师——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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