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乾隆三年初春，紫禁城里开展了乾隆朝头一次的选秀。祖制规定三年一次的选秀原在乾隆二年就该进行，但皇帝登基后一直勤勉图治，整颗心都放在前朝，又推崇节俭说太铺张了，便一直未曾安排。

　　选秀这样的大事，虽是太后提的，但不知怎的，寿康宫真到了主持、安排上头，便没了动静，一切皆由内务府和礼部跟皇后商议着操办。这选秀本就让人头疼，雨晴把细节琐碎大都抛给了内务府去决定，可真到了选秀的日子，她这个皇后自然是最不得闲的。

　　满蒙汉八旗，每日只选两个旗的女子，备选的女子八人一排由太监们带到长春宫的正殿前。她知道弘历不让太后干预的苦心，但由她一个人挑选，实在又劳心又劳力。莺莺燕燕、花枝招展，一本本的名单在手中翻看圈点，还是替自己的丈夫挑女人，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此外，就是顶着皇后的凤冠整整一日，就令人难以支撑。

　　选秀是好几日的工夫，弘历只来了两日，来时也只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了，回回可谓心不在焉，无论来了什么样的秀女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得，也不发话，只懒懒地命皇后问她们几个有关妇德伦理的问题，总是撩下一句“全凭皇后做主”就转身回养心殿去，弄得雨晴不知自己是好气还是好笑。

　　秀女的人选，自然是马虎不得。雨晴知道弘历的意思，选秀全然按照秀女母家势力是否对朝廷有力，再就是人品而定，容貌倒是次要的，能看就行。论及人品，当众选秀上问的一两句话也终究难以定夺的，不过是斟酌着挑貌似安分守己的人罢了。

　　几日的筛选斟酌后，终于定下了人选：

　　叶赫那拉氏，侍郎纳兰永寿之女，正黄旗人，封为舒贵人。西林觉罗氏，巡抚鄂乐舜之女，镶蓝旗人，封为鄂贵人。索绰伦氏，礼部尚书德保之女，封为瑞贵人…再就是一连串的常在、答应——白常在、福常在、秀常在、陆常在、张答应、揆答应…

　　单充裕后宫的就上上下下十多个人，此外还有给皇室宗亲、八旗子弟指婚的人选，又有不下数十人。

　　秀女在家中经过教引嬷嬷们讲解规矩一个月，方可入宫。宫中添了新人，皇后便命舒贵人、鄂贵人与几个常在同住永寿宫，瑞贵人以及几个常在同住储秀宫。

　　入宫头一日前去长春宫给皇后以及众嫔妃见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雨晴在首位，向下望去，仔细打量着那十几个新入宫的秀女，一个个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皆眉清目秀，端庄得体的大户人家格格，此时初次见后妃，大多穿得格外鲜明，玉簪银钿金步摇都戴上了。从选秀那几日雨晴就记得，家事姿色最出挑便是舒贵人，可此时她却十分诧异，舒贵人这日穿着首饰都是秀女中最朴素的，一身葱绿色的常服，两把头上也只插了几根银簪。

　　”起来吧，“她的声音柔柔的，却一贯地不怒自威，说罢又命新人一一拜见位份高的贵妃、娴妃、纯妃。

　　琪舒见几个刚进宫的黄花姑娘轻而易举就得了跟自己一样的位份，难免心中不乐。瑜夕与婉玲同为贵人，却也不怎么样，只淡淡地向三个新封的贵人回礼。

　　待众人见礼毕，雨晴才又开口，不过是说了些众位妹妹初入宫闱，既要尽心侍奉皇上、替皇上延绵子孙，也要彼此同心同德，不可争风吃醋，又命人给各宫送了新小主的见面礼。皇后该说的客套话，如今她张口就来，还能把自己都说的心服口服。

　　新人都一一点头答应着皇后的话。早在入宫前，她们就已对宫中的局势有所了解。宫中娘娘并不多，人都说平日里高贵妃最得宠，但皇后最厉害，不仅有嫡子嫡女、深得皇上敬重，合宫上下也无不称赞她贤惠大度、治理有方。

　　这日见到众后妃，秀女们心中都一惊。贵妃是妃嫔中最柔美的，可眼前的这位皇后娘娘，并不是想象中的仅仅端方大雅，更堪称倾国倾城，整个人渗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来了新的秀女，皇后有儿有女，地位不可动摇，或许可以心不在焉，但慧如不能，好歹也要让她们知道什么事上尊下卑，遂懒懒地开口，“各位妹妹们穿得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华贵，可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注重节俭，这不是跟娘娘对着来么？”

　　小主们忙向慧如欠身说不敢。

　　雨晴见众人面露窘色，浅笑道，“贵妃提点她们节俭是极好的，不过，妹妹们才头一日入宫，日后再悉心教导也不迟。”

　　坐在下首的瑜夕也应和道，“贵妃娘娘，嫔妾看您头上戴的簪子也价格不菲吧，可是高大人上个月送来的？”

　　慧如刚指责了秀女们奢侈，反过来被瑜夕一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雨晴正欲去开解，却只见舒贵人忽然屈膝行礼，不卑不亢道，“贵妃娘娘身份尊贵，自然是佩戴得起，妹妹们刚入宫，衣着首饰太过奢侈自然不妥，还请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宽恕。”

　　慧如打量着舒贵人一副打扮，冷笑道，“舒贵人倒是伶俐，数你穿得最素净，你反而请皇后娘娘宽恕。”

　　“好了，”雨晴提高了嗓音道，“都安分些吧。贵妃、愉贵人，本宫刚和新来的妹妹们说要和睦相处，你们入宫都有年头了，难道也要本宫费口舌去提点？“

　　众人听了都诺诺应是，雨晴又询问了一番小主们进宫住得还惯，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让人来长春宫回等话，才叫大家都跪安。

　　—

　　五月，又到了三年一次在乾清宫的正大光明殿内举行的科举殿试。说到底，虽说满汉一家，但科考终究是汉人读书人入朝为官的主要途径，满蒙两族人大多还是经其他门路，比如八旗世袭的军职、举荐等。但自打雍正一朝设了八旗子弟的学堂，便多了满人参加科考殿试。满人除了与汉人一体试汉文以外，还要额外参加满文的殿试。

　　弘历登基以来就在极力改革八旗子弟的败坏风气，因此对满文的殿试格外注重，不仅按祖制亲自主持殿试，还命弘皙、弘昼、鄂尔泰等几个位高权重的宗亲大臣也一同监考。殿外地上设了考生的桌椅，皇帝和军机大臣们坐在殿内，待考生写罢将文章呈上去一一细读探讨。

　　如今弘昼已被升为正白旗满洲都统，弘历又将雍正旧时的潜邸赐给了他，一时和亲王恩宠无人可比。众人都道皇上眷顾兄弟，与雍正的作风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只有弘昼自己最清楚，正白旗的事物都是由几个佐领撑起来的，弘历又一直压着八旗的实权，都统只是个空衔，左不过给八旗科考、阅兵时做做样子。也罢，自己早就人命要做个富贵闲人，索性安下心来做个淋漓尽致。

　　“和亲王。“

　　从卯时开始坐了一上午，穿着蟒袍又热，弘昼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正欲打个盹，忽然被弘历严厉的声音惊了一下，忙坐正身子赔笑道，“皇兄有何吩咐？“

　　”朕方才问你话呢，”弘历不满道，“这位考生的文章，你可有何见解？”

　　弘昼这才尴尬地看了看手中握着的考卷，早已忘了正探讨哪个考生的卷子，怎么回答？于是起身恭敬地行礼道，”皇兄为朝廷物色人才自然要紧，可也得保重龙体。这都过了午膳的时辰，皇兄不妨先用膳，这里有臣弟与各位大人们看着。“

　　弘历瞪了他一眼。”朕还没发话，你倒先急了，还不是你自己根本就没看那文章？“

　　弘昼虽在朝中闲散是出了名的，但毕竟从未被弘历当众指责过，此时面子有些挂不住了，”臣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大人们也都乏了。“

　　以鄂尔泰为首的满洲大臣们生怕被皇上按个不勤勉的罪名，忙起身行礼说不敢，弘皙也在一旁劝说，“皇上，和亲王说的也有理。”

　　见弘昼如此懒散，又听弘皙也替他辩解，弘历气就不打一处来，本就为八旗子弟做的文章大多平庸而生气，越发顾不得弘昼的面子，提高了声音指责道，”你看你这副懒散样子，哪有王爷、都统的样子，成何体统？“

　　弘昼本来还不怎么样，听到此也压不住怒气了。自己此时的样子，还不是拜弘历多年压在他头上所赐？“皇兄，您不肯退朝去用膳，难道是怕臣弟和理亲王贿赂那些个八旗考生，请托他们办事么？”

　　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可和亲王毕竟是皇上最亲近的弟弟，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

　　弘历倒抽了口凉气，顿感心口堵塞，极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后才板着脸起身道，”退朝。“

　　—

　　从寿康宫请安回来，雨晴舒展着因连日僵坐在宝座上看秀女而酸涩的腰肢。“彩云，咱们去御花园里走走吧，不然，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的春日。“

　　彩云应了声好，笑着扶住雨晴，步向御花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

　　”奴婢听敬事房的公公说，“彩云一脸促狭道，”皇上自打秀女进了宫，谁都没召幸过呢。“

　　雨晴淡淡道，”这有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皇上日理万机，不得空也是有的。“

　　”那为何皇上还是隔三差五地来长春宫？还不是记挂主子您。“

　　”你这促狭鬼，“雨晴笑嗔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可别忘了，那些个秀女可是我亲自选的，皇上不召幸她们才是让我脸上挂不住呢。”

　　”奴婢看她们都还算老实，娘娘也可以安心些。”

　　雨晴颔首道，“别人不说，那舒贵人还不错。原以为她是个爱出风头的，不想说出来的话合情合理，也不似个爱张扬的。”

　　彩云轻笑出声道，”秀女大多出自满军旗，到底还是对娘娘敬重些。“

　　雨晴正欲答话，忽然听到眼前的堆秀山后传来一阵笑声，是男人醇厚的声音，却又隐约有女子细软的推脱声。此时雨晴出来因嫌烦，不似平日由一群人簇拥着，也只带了彩云。后宫中一般鲜有男子出入，她便只以为是侍卫与宫女，脸色一凛，扶着彩云的手往假山后绕去。

　　走近了才真吓了一跳，彩云不由地惊呼了一声——弘昼一身绣五爪金龙四团补服褶皱不堪、发辫不整地正扯着一个一脸惊慌的小宫女的手。

　　“皇后娘娘恕罪！”弘昼还没反应过来，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原本还试图拉住自家主子，见皇后突然来了都扑通跪倒在地磕头。

　　雨晴还是遇事镇定，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侍卫，看见这样的事总不好，忙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两个，把她给本宫带回长春宫，若有半点话传出去，唯你们是问，知道么？”

　　侍卫将那宫女从弘昼怀中拉开，走远了，雨晴才严厉地吩咐那太监道，”快把你主子扶好。”

　　弘昼原本就是吃午膳的工夫一不谨慎，多饮了两盅酒，借着酒劲儿撒撒疯，此时见是雨晴，想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被她尽收眼底，讪讪道，”皇嫂见笑了。“

　　”这是怎么回事？“雨晴几分无奈、几分气恼道。见弘昼默然不语，仍浑身酒气，便看向他身后的心腹太监道，”你只管说。“

　　”回娘娘，王爷在乾清宫给八旗考生监考，皇上…”那太监欲言又止。

　　弘昼这才懒懒地接话道，”皇兄骂得对，骂得好！我生来既无为朝廷效力的心，也没那个能耐。我当的是哪门子的王爷，哪门子的都统？我如今做个富贵闲人也不是，上进也不是！“说着，挣开那太监，踉跄着往假山上一靠。

　　”王爷醉酒才会如此疯言疯语、行为不检，奴才求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小太监一脸懊恼，又跪下求饶。

　　雨晴听弘昼的话便知道那所谓的”疯言疯语“是大约怎么一回事了。”王爷同皇上虽是君臣在先不假，但也是兄弟。手足之间，难免会有个磕着碰着的。“

　　弘昼颓然道，”连四嫂也不肯可怜可怜我？”

　　雨晴听他称呼都改了，也有几分心软。以往不提，这几年下来她见弘昼沉稳安分了不少，守着月盈过日子，真心拿他作兄弟，便玩笑道，“你看你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可怜的？方才…若叫五福晋知道了，岂不又要说你了？”

　　弘昼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首道，”她不会。“

　　”罢了，皇上既已说了你，我也就不数落你了，回去换身衣裳，别让你皇兄看见生气才是正经事，”雨晴觉得弘昼的样子实在好笑，便好脾气道，“谁没个沉不住气的时候？“

　　即便过了几年，自己早已死了心，但她还那股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的柔婉冷艳。弘昼遂略不自在地浅笑道，”唯独四嫂没有。”

　　雨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四嫂从来都似一块美玉，温润却剔透，不会像臣弟这个俗人一样在人前失仪。”

　　听小叔子说自己像一块美玉，实在不妥。雨晴收敛了笑容道，“过奖了。”

　　“四嫂说好了不和我生分的，我如今只把四嫂当姐姐。”许是酒劲上来了，话说出口本就不妥，弘昼蹒跚地靠她走近了一步，一个不稳抚上她纤柔的手臂。

　　雨晴挣脱不迭，无奈弘昼力道不小，便只得用力一推。弘昼一趔趄，险些跌倒，幸亏彩云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他惊呼道，”王爷，您没事吧？“

　　弘昼还未站稳，只见从假山另一侧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十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着弘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字他记不起来的贵人。

　　雨晴骤然回过身，与弘历四目相对，见他眼中满是冷漠、猜疑，又见他身后跟着一脸得意的嘉贵人，便已知不好。

　　”皇后与和亲王好兴致。”弘历极力压着心中的熊熊怒火，不等她出言辩解便冷冷道。

　　“皇上，”雨晴见弘历面部青筋暴露，顿感百口莫辩，“和亲王喝醉了酒，臣妾恰巧和彩云经过，正要命人去将王爷送回家去。”

　　弘历冷哼了一声道，“吴书来，你们即刻把和亲王送回府去，不得声张。嘉贵人，陪朕回养心殿伺候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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