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萧岚读的是工商管理中的国际商业及环球管理专业，到了大四，多半人都在外头实习，在校时间很少，萧岚更是直接去了旭日集团在中环的办公楼做少东家，有时忙得晚就去萧明伟位于公司附近的公寓过夜。不过再忙，临睡前他都会给紫苑发短信，内容也不肉麻，无非是“今天又回不去了。”“明天中午去找你吃饭。”“快被我爸手下那帮老家伙气死了。”“夭寿啊，还得过深圳去……”

　　紫苑每次收到短信都会笑成呆傻状，然后被向湘取笑半天。幸好手机联系人里她把萧岚的名字存成“山风”要不然以向湘常常抢她手机看的习惯，她和萧岚的事情一早要被八卦得人尽皆知。

　　不过即便是刻意低调，两个人出双入对的场面还是被陈染秋碰上过几次。港大着实不是个大地方，陈染秋住的施德堂又离何东那么近。萧岚和陈染秋说来也是旧识，从陈染秋这边说，他早就绝了念想只当紫苑是师妹了，从萧岚这边说，虽然不喜有人虎视眈眈，可能和紫苑遇上，说到底拜陈染秋所赐，是以两人彼此也算客气。有一回在食堂碰上，萧岚还不得不跟陈染秋同桌吃了顿饭，可把他憋坏了，从此只要是跟紫苑一起用餐，他都要把她拉到校外去，没几天下来把西环附近的餐馆逛了个遍。

　　紫苑曾很担心欧阳俊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可日子就这么过去，竟也风平浪静，从两人时不时的来往邮件中不见他提一个字，可见林聚雪并没跟他透露。紫苑一面庆幸再没人管自己，一面又有点忐忑，以至于萧岚每次对她有更多肢体接触的企图时都被她推开——她总有一种未经报备，非法行事的不安，虽然她已经二十周岁，做任何事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其实若是还在美院，恋爱也就恋爱了，可一想到她是为什么来的港大，给欧阳俊又是如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就觉得一切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年初澳门特区政府刚刚将□□专营牌照一分为三，给了三家公司，然而直到此时，整个澳门的所有赌场仍都还在赌王旗下。圣诞购物季前夕的那个周六，葡京散客大厅里，白衫黑马甲的荷官，土黄制服的侍应生，黑裤红马甲的门卫，在人头攒动的赌客群中穿梭。一张赌桌旁，萧岚站在紫苑身后，略显紧张地望着枱面，紫苑手里的第一张牌是黑桃七，庄家红桃五，紫苑的第二张是方片六，她想了想，果断要了第三张，萧岚屏住了呼吸，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这一把紫苑押上的筹码可是五千块，她这次来澳门给自己打的本金预算总共也只有两千港币，几番试水，好运气地翻到了七千。五千对他不算什么，对她可相当于今天全部的赢利了，他可不希望身边的女孩输得那么惨。

　　庄家掀了暗牌，梅花三，八个点，桌边众人哭爹喊娘之时，紫苑掀了自己的第三张牌，梅花六，九个点！

　　众人一阵阵吸气，年轻的荷官不动声色，一把好牌到头来还是输，这样的逆转并不少见。

　　萧岚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松开一直攥得死紧的手，看着紫苑把五个一千的筹码收归面前，低下头附到她耳边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走？”

　　已是百分之六百的赢利，可以了。

　　紫苑回头嫣然一笑，示意他淡定。然后等着荷官收牌，洗牌。新一轮下注开始，她摸出两个一千的筹码往前扔去，就在筹码叮当两声落下时，她眼角余光扫到大厅远处一个身影，白衫黑裤，无比熟悉，不过是极短的一瞥，却让她整个人像化为盐柱的罗得妻子一样惨白而僵硬。

　　“Any more bets Last call.”荷官按例淡淡地提醒。

　　“紫苑？紫苑？”萧岚拍拍她肩膀，“和局？两千？”

　　紫苑回过神来，机械地点点头。荷官环视一圈，“no more bets.”开始发牌。紫苑第一张是黑桃七，第二张没有掀，庄家明牌红桃三，看了一眼暗牌，略一迟疑，叫了第三张，然后掀了第二张，方片A。在萧岚的示意下紫苑也掀了自己的牌，红桃四。庄家第三张牌虽然还没掀，赢面却是极大，毕竟庄闲同时开一点的概率很低。

　　萧岚此刻的心情不是紧张而是不解。两千的赌注并不大，输了也就输了，可紫苑自扔出筹码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迟钝下来，押的又是冷得要死的Tier。他双手按在紫苑肩上，留神荷官的动作，众目睽睽下，庄家开了最后一张牌——梅花七！

　　Tier！

　　人群纷纷发出低低的感叹声，牌桌周边起了一阵小小骚动。荷官不动声色地将一叠筹码用尺子划到紫苑面前，饶是刻意训练过了要镇静，小兄弟看向紫苑时嘴角还是不由自主抽了一下。萧岚顺着他目光低头，发现紫苑直勾勾地盯着荷官斜后方，可这张枱后面就是出口，此刻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紫苑？”他刚收拢所有筹码，便见她忽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以为她不赌了，便护着神思不属的她离开赌桌。一边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去兑换台，一边关切问道，“你怎么了？撞鬼了？”

　　紫苑摇摇头，趁他换筹码的时候写了几个字，“就是看到一个长辈，有点面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

　　萧岚笑起来，“葡京这么大地方，就算没看错又怎么样，人家未必看到你，就算看到，也碰不上第二次，不用这样吧？”长辈而已，紫苑没有父母，谁有资格管教她，“宝贝儿，来数钱吧，看不出你还是个小赌神。”

　　紫苑捶了他一下，低头去看手里的钞票，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押Tier赢回来一万六千块，萧岚刚刚放进她手心的，是整整两万六千港元！

　　她着实吓了一跳，捏着钱瞪了萧岚好一会儿，灵魂方才归位。萧岚抽出钱，放进她包里， “你怎么会想到押和的，还就押两千，你要是那一把全押上，翻八倍就是六位数了。不过也够了，见好就收吧。”

　　紫苑默默跟着他往外走，心里苦笑。他哪里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浑浑噩噩状态下扔的筹码，扔在哪里，扔了几个，其实都没放在心上，拜那身影所赐，竟狂赚了一把，还知道了要“见好就收”。她仰起脸，看了一眼被葡京闪烁的巨大霓虹染成调色盘的夜空，长长呼了一口气。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就那么一眼，兴许是她看错，兴许人家根本没看到她，良宵一刻值千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何必再为这等小事烦恼？

　　“累了？”

　　紫苑摇头。萧岚牵起她的手，“冷不冷？”

　　紫苑还是摇头，十一月的澳门，微凉的深夜，温度正舒服，抛开那些忐忑，想到包里有整整两万六千块，再坏的心情也能好起来。这次到澳门玩，萧岚带了张能刷五万港币的信用卡，而她除一般开销外，只带了两千港币，两个人各赌各的，自负盈亏，结果萧岚小输两万，紫苑大赚之下，两人身家竟然差不多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笑，幸好当时目光乱飘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背影，弄得自己神不守舍，否则她可能会继续在那张赌桌坐下去，直到输得一干二净为止。

　　“笑什么？”萧岚揉揉她头发，紫苑捂住脑袋从他身边跳开，这是为了出来玩特意吹的新发型，可不敢弄乱了。她抿着嘴指指他身后，萧岚转身，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偎在一个正面冲橱窗看陈列的老男人身边，趁着男人不注意，往萧岚这儿偷眼张望，见萧岚朝她看过去，还扭了下腰肢抛了个媚眼。

　　萧岚一阵恶寒，回头便看见紫苑在一边抖着肩膀窃笑，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得意什么？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紫苑嬉皮笑脸的在他手心里写，“你们这些港澳台同胞俗称的北方佳丽呗。”

　　“你知道就好，还不离她们远一点。”萧岚口吻不是很好，拉着紫苑就往前走。围着葡京一圈的几条街都是典当行，日里就已经满橱窗的金表首饰晃人眼，此刻更是一条路铺陈着灿烂光芒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路口，而萧岚在这眩目色彩中眸色却暗了下来，紫苑不觉有点好笑，他鄙夷那些女子，也不用这样写在脸上吧，拉起他手又写道，“我也是北方佳丽啊，你嫌不嫌我？”

　　“你发什么神经？”不等她写完，萧岚猛地抽回了手，大声吼道。紫苑吓了一跳，立在当地怔怔看着他，背着橱窗的他看不清脸色，昏暗中的眼睛却有实实在在的火焰似要蔓延出来。紫苑向来不怕这样的僵持，反正她不能说话，只需要安静地与对方对视。良久，萧岚被激怒的目光终于渐渐冷静，他耸了下肩，双手插在裤袋里，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该对你大呼小叫，我只是……只是不想听到你把自己跟她们相提并论。”

　　“开玩笑而已，干嘛这么当真。”紫苑拿出纸笔写道。萧岚看看自己刚才还被她细嫩手指碎碎划过的手心，懊丧地把字条揉成团，“好了，算我不对，我以前没告诉你……”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我对那个群体很反感，我不喜欢你跟她们有任何联系，不要生气，好不好？”

　　紫苑心里刺啦一声撕开一个小口，萧明伟在紫荆花搂着妙妙的场景再次浮现脑海，不止是妙妙，还有小梅，甚至她自己，也被萧明伟揩过油吃过豆腐……她别过脸去，垂下眼睛，满街辉光为轻颤的睫毛投下细碎影子。好，我不提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提，其实我也不愿意，那些事，是你心里的伤口，也是我记忆里最不光彩的片段。她轻轻环住萧岚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在心里无声诉说。

　　萧岚拥住她，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这么好彩头的晚上，谁都不许想不高兴的事，ok？为了庆祝我们，不对，庆祝小赌神旗开得胜，我们晚上别住那个维景了，我请你住文华好不好？”

　　紫苑在他怀里抬头，文华东方？当初预订在北京街的维景是图它便宜——紫苑坚决要求两个人各开一间房并且AA，萧岚就很贴心的选了这家准四星级的酒店，而文华东方是澳门岛最老牌的外资五星级酒店，从维景到葡京的路上还经过的，金碧辉煌，气势不凡，光是裙楼下面的商店、会所、餐厅就洋洋洒洒占了半条街。想想包里那一叠钞票，紫苑不免也心动，她当然不会要萧岚替她付房费，如今千把块的价位也不是负担不起，于是伸出两个手指，做V字形在萧岚面前晃了晃。

　　“我们订一间套房好不好？”萧岚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必须坚持两间房，可他真不愿意关上门从浴室到卧室从大门到窗户都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的感觉，紫苑明明是和自己一起来的！“我可以睡客厅，卧室的大床给你……”

　　紫苑挣出他怀抱扭头就往维景的方向走。萧岚连忙拉住她，“好好好，答应你，两间啦，不过不保证人家有噢，我们没预定……”

　　紫苑站定了，回身，得意地笑，如果没有，就还回去住维景，反正不能跟你一间，万一给某人知道，我还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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