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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
再过一天就是除夕,竞赛班也要正式放假了。
秋柔昨晚请了假,今天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赶进度。晚上下课后,胥风等在门口,见秋柔穿了身白大褂,戴着透明的护目镜和蓝手套,一个人在操作台忙前忙后。她做完配位滴定法测定EDTA浓度的实验,将结果记录在表格后,又开始清理实验台收尾。
低头清洗烧杯时,秋柔原本别在耳后的碎发垂了下来,侧脸柔和恬静,神情专注,看起来沉稳而可靠。
胥风倚在门边,心也跟着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等秋柔取下护目镜锁上柜门,余光终于瞥见门口的胥风。
她找来教练锁门,跟胥风一起走出实验室。胥风将围巾解下俯身给她系上,又把她脸上沾的一点儿水渍擦掉。
两人在操场漫无目的地散步。
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放寒假在校唯一的好处是没有老师四处抓早恋,也不用担心被传八卦。秋柔呼出一口冷雾,抬手抓了把月亮,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天就放假了。”
胥风解下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低声“嗯”了声。
秋柔偏头笑:“那7天后再见?”
胥风也笑,又“嗯”了声。
秋柔习惯了胥风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往口袋里摸了摸,示意胥风摊开手心。
秋柔从两只装满溶液的离心管中拿出一只,递给胥风:“送你的,我专门萃取的腊梅香水,可花了我一上午工夫哦。”
胥风一愣,夜晚太黑,他看不清离心管里装了什么,但却能看清秋柔仰头那双发亮剔透的双眼。此时此刻,她眼底笑意如水般静默流淌,乌黑瞳孔中只装下他一个人。
理智告诉胥风,这只是错觉。
可错觉又怎么样?人生在世,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真真假假又重要吗?
他喜欢她,就该接受她的不喜欢。
胥风垂下眸,遮住眼底翻涌情绪。再抬眼时,他微俯下身,秋柔若无其事后退一步,别过脸向前走,两人又错过。
秋柔伶仃的背影越走越远,胥风将香水放进口袋里,长腿一迈,不假思索伸手握住她。
感受到掌心隐约的挣脱力,还有秋柔飘过来若有所思的目光,胥风没有松开,反而隔着手套,更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
-
等放假那天回到家,秋柔才终于打开手机。
刚开机,「独立暴富宣言」群铺天盖地的消息,让手机卡顿了几分钟。秋柔随便点开看了看,在群里发了句:「俺胡汉三又回来啦!」之后又退出来。
她犹豫片刻,点开了聿清的对话框。
聿清的消息停留在两天前。
果然如她所料,聿清之前什么也没问,只是早上惯例给她发天气预报,晚上例行晚安,说自己除夕当晚回家。
秋柔忍住鼻酸,指尖继续往下划。
最后一则信息是在两天前的凌晨,聿清忽然没头没尾问了句:
「你挺喜欢的?」
之后两天就再也没发过任何消息。
聿清问得莫名其妙,秋柔没看懂也没回复。
她将手机立在桌面上,等聿清回家过年的间隙,跟着手机教程学窗花剪纸,时不时瞟一眼大门。
一直等到天黑,报废的剪纸在桌上堆了一大叠。秋柔听见屋外脚步声,手中剪刀顿了顿,脚步声一深一浅——原来是邻居王嫂啊。
秋柔继续埋头咔嚓咔嚓剪窗花。紧接着隔壁又传来一阵脚步,纷沓喧闹。
大人们进门前高兴地在唱“祖国啊我的母亲”,他们小孩跟着唱“祖国啊我的奶奶”。
王嫂怎么生了那么多孩子,孩子怎么又生出一大堆孩子?秋柔低头漫无边际地想,小小一个家能容得下那么多人吗?他们家真的好吵。
可想着想着,水滴晕透了剪纸。秋柔轻轻吸了吸鼻子,擦去眼角湿意。
都怪自己家又太寂静,连吸鼻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秋柔换了张纸继续剪,手下用了力,才剪几下,门外蓦地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声音不大。
秋柔心却骤然紧缩,她手一歪,红纸连同指尖都被不小心剪破了。来不及感知疼痛,下一秒,她迫不及待扔掉纸,赤着脚丫飞奔至门前。
扑面而来的寒意、聿清远山清水般静默的身影,伴随大门打开,无声覆盖在秋柔身上。
秋柔仰起头,见聿清将行李箱放在一旁,正垂眼安静注视她。他的眼睫被楼道暖光洒上一层金粉,那样细碎而柔美。
隔壁透过门缝传来孩子们的吵闹:“把玩具还我,最讨厌你!最不想见你!”
聿清恰此时开口:“好久不见。”
对话太过凑巧,聿清偏头眉眼一弯,秋柔踮脚张开双臂。
狭长的回旋的楼道像一条盘踞的蛇,安静地绵延匍匐在身后,伏在聿清背后。他站在楼的尽头、一年的尾巴,轻笑着伸手从秋柔腋下穿过,抱起了她。
秋柔的心也跟着怀抱被揪起,分不清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指尖滴血,十指连心的痛。
秋柔帮聿清把大包小包东西提回屋内,他还买了两盏小灯笼和几幅对联。关上房门时,聿清敏锐地察觉到秋柔颤抖的手指,轻声问:“手怎么了?”
秋柔委屈巴巴地将冒血珠的食指伸到他面前,才想说“好痛”,聿清眉心一蹙,已经捞过她的手指,垂下眼睫下意识小心吹了吹。
他低头自然而然将她指尖抿进嘴里。
舌尖舔舐过的地方泛起麻酥酥的痒,秋柔没忍住指尖微蜷,心旌摇曳。
聿清也很快意识到不妥,他松了口,唇线微抿:“对不起。”
两人都心照不宣别开了视线。
可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呢?分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聿清舔掉她的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融为一体。
他们本就是一体啊。
聿清仔细替她处理好伤口,将行李箱打开给她送新年礼物,跟往年一样,每年过年一件崭新的羽绒服、一双新鞋子,还有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秋柔趴在地板上百无聊赖看他清点,惊喜地发现一个Gan12ui maglev磁悬浮魔方礼盒。
“哥,这也是给我的?”
聿清循声抬眼,顿了顿,轻“嗯”了声。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聿清将行李箱盖上,顺手把秋柔从地板捞起来坐沙发上,随口道:“水笙特意送你的。”
“水笙?”秋柔拆着盒子,心不在焉晃晃腿,“水笙是谁?”
聿清俯身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起身将行李箱放回房间后,秋柔漫不经心翻着说明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哦,差点忘了,水笙,聿清的女朋友。
她未来的嫂嫂。
他们才是要陪伴搀扶走过下半辈子的一家人。
-
等聿清洗完澡出来,秋柔端着一大盆热水吧嗒吧嗒走过来。聿清忙帮她一起,有些好笑:“小祖宗,你又要做什么?”
秋柔叉腰颐指气使:“老东西,跪下!我给你洗脚!”
聿清无语片刻,脚步一顿,往厨房去:“我去包饺子。”
秋柔从身后一把捞住聿清的腰,将他整个人往沙发上拖,再按着聿清肩膀坐好。“哥,有朕伺候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做人呢要懂得享福……”
秋柔说着飞快撩起袖子,蹲下身将聿清裤腿一把薅起来,哼哧哼哧就要抓着聿清的脚踝将他的脚往水里塞。
聿清才碰到水,腿猛地一缩,秋柔登时横眉怒目:“干神马!”
聿清被吓了一跳,无奈又好笑:“水太烫了。”
秋柔强装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起身又给盆里倒了点冷水,蹲下身给聿清洗脚。她溅起水花玩水一样随意拍了拍水面,聿清知道秋柔是想玩,笑了笑,纵容地随她去。
可秋柔只玩了两下,眉眼耷拉,手指轻轻抚过他脚背,默然无言。
秋柔抬眼,对上聿清望过来温和宁静的视线,很努力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聿清脚背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那道疤每到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这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那年秋柔7岁,聿清13岁。
她一个人在家,趴在地板上看完了一整本《皮皮鲁》。百无聊赖中,秋柔心血来潮决定跑出去找聿清。
当时秋柔为了香香地见到聿清,出门前还大张旗鼓洗了一个头。她挤了快半瓶的洗发水,终于被香精腌入味了,才发现自己不会吹头发。
于是就这样顶着一头湿发,在零下的天气,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出了门。
聿清的车间他带秋柔去过一次就记住了地方。大城市车水马龙,秋柔那么小,什么也不会。过马路时车辆川流不息,她不会看红绿灯,就跟着行人走走停停。
走了几十分钟,终于到了。
室内很暗,只有小小的两个窗。
车间内空气不是透明的,因为现在做的是丝棉服和牛仔裤,四处悬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棉絮和靛蓝色的纤维粉尘。
所有的机器、地面、半成品的衣物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絮状物,如同绒布般的质感。
秋柔在一片昏暗中,一眼看见了戴着口罩正躬身趴在缝纫机前的聿清。
他也那么小,人群中那么突兀,眼神专注而疲惫。
秋柔才刚进去,就被灰尘挠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声。有大人喊:“天呐,这哪来的小孩,快出去!”
于是聿清抬起脸,在一片粉尘中看见了秋柔。他抬眼时睫毛上蒙着浅浅的一层白絮扑簌簌地掉,看起来有些滑稽。
秋柔穿着睡衣睡裤在人群中颤颤地发着抖,头发上也结了冰碴儿,一绺绺像蓬松的干脆面。
聿清几乎看到她的瞬间就勃然大怒。
他其实很少在外人面前冲她发火。聿清冲上前,扯过秋柔的手臂,将她连拖带拽扯出车间。
“你知道你一个人出来有多危险吗?”他拉过秋柔命令她站直,大吼道,“你他妈还要不要命了?!”
聿清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走调和粗嘎,最后一个字还颤颤巍巍地破了音。
声音闷在口罩里,一点儿也不像他。
秋柔抬头,懵懂哭了出来:“可是我想你啊。”
一听秋柔这语气,聿清就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听他的。只要出来第一次,还会再找他第二次!
于是聿清恶狠狠指着秋柔鼻子,用最穷凶极恶的语气威胁她:“秋柔,我警告你,以后你再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秋柔蹲下一把抱住他的腿:“不要打我腿,我的腿很好看啊,呜呜……”
聿清怒不可遏扯开她:“你到底听见了没有?!不要再过来!”
秋柔摇头:“不,我要跟你一起上班。”
聿清疲惫而颓然地闭上眼。
再抬眼时,他一把甩开了秋柔,四处望望,从墙角找到一块砖头。年幼的秋柔早熟且十分会看人下菜碟,她知道聿清再怎么凶神恶煞,也不过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更不会真的打她。
可她没有想到聿清拿起砖头,狠狠地砸了他自己的脚。
那一下他根本没怎么收力,几乎是砸下去瞬间,聿清就狠狠抽了一口气,他疼得蜷缩在地上。但很快又扶着地面艰难站了起来。
“秋柔,”聿清眨去因为疼痛生理性流下来的眼泪,“你以后再过来,我就砸我的腿,你知道了吗?”
……
聿清没法在外面待太久,更不能送她回家。他借了只口罩给秋柔戴上,让她在车间别乱跑。秋柔跟其他工人叔叔阿姨玩累了,就趴在聿清缝纫机底下睡觉。
等晚上十一点多下了班,聿清背着已经睡着了的秋柔带她回家。
聿清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迷迷糊糊中,秋柔感觉他也变成了王嫂。他走得慢,秋柔在一片颠簸中醒来,她说:“哥,放我下来吧,你腿疼。”
聿清摇头:“不怎么疼,你继续睡吧。”
秋柔望着天上的月亮:“哥,月亮为什么会跟着我们走?”
聿清倦怠地笑笑:“它只跟着你走,不是跟着我们。”
“真的吗,”秋柔不信,“那你放我下来,我们分开走回家,我看看月亮是不是跟我一个人。”
当时已经快到家了,聿清无可奈何放她下来。秋柔选了另一条路回家,一直闷头走路,并没有抬头。
她早在电视里看过,月亮跟着地球转。所以聿清是个大骗子。
回到家,秋柔等在门口,看见扶着腿缓缓走上楼的聿清。聿清笑着将她推进了门,他扶着膝盖俯身问:
“你看吧,月亮是不是只跟你走?啊……你问我为什么啊,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小孩儿,月亮喜欢你。”
秋柔被冷得红了眼眶,问:“真的吗?”
聿清笑着捏捏她的脸:“真的,这个是你一个人的月亮。”
他脚背上的伤算不上严重也算不上轻,不轻不重的,索性没管。就一直任由它好了坏、坏了好。
最后成了一道疤。
那时候哥的怀抱小小的,她也小小的,怎么突然一下都长大了?聿清变得那么高,肩膀变得那么宽大。
却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月亮。
秋柔抚过他的脚背,垂眸轻声问:“还疼吗?”
聿清一愣,亲昵地揉揉秋柔的头:“想什么呢,这么久,早不疼了。”
秋柔抬眼困惑地看向他,她眼泪越滚越多,越滚越多,最后视线模糊成一圈圈光晕。
她不明白,为什么世界日新月异变化那么大,分明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就要各奔东西,各自寻找新的伴侣。
聿清会有他的家庭他的孩子,她也会有她的爱人。
然后多年后时过境迁,再问一句,哥,我们那时是什么关系?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所以这就是长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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