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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关于我早已察觉那道目光却始终不敢确认这件事
关于我早已察觉那道目光却始终不敢确认这件事
我是顾闲云。
在清源仙宗,大多数同门对我的印象大概是“法修院那个总在藏书阁研究古阵法的、有点孤僻的师兄”。他们说得对,也不全对。
我确实常在藏书阁三楼西侧。这里安静,阳光的角度恰好,灰尘在光柱里落下的轨迹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我研究阵法,尤其是那些冷门的、近乎失传的复合嵌套结构。不是因为它多么有用,而是因为……它美。线条与灵力回路的交织,像凝固的音乐,又像解不开的谜题。沉浸在那些复杂而精密的逻辑里,能让我暂时忘记一些事。
忘记灵根里那点先天不足的水木滞涩,忘记身为没落修真家族子弟的隐痛,忘记心里某个空了许久、总泛着潮气的角落。
我是一个活在“间隙”中的人。天赋的间隙,家族的间隙,情绪的间隙。我的世界由安静的观察、内倾的思考和无数未落笔的诗句构成。我习惯将自己隐藏在书卷、阵图和一杯始终喝不完的冷茶后面。
所以,我对“被注视”异常敏感。
那道目光,在三年前的某个秋日午后,悄然降临。
起初很微弱,像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几乎融进藏书阁固有的沉静里。但我感觉到了。那是一种不同于寻常好奇或偶然扫视的注视。它带着一种……紧绷的专注,小心翼翼的探寻,以及某种我难以名状的、细微的共鸣。
它来自三个书架外,那个总是抱着一堆厚书、把自己缩在水绿色裙角里的师妹。
云苓。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法修院,灵力场分析方向,成绩优异,寡言到近乎透明。
她以为她藏得很好。
但她不知道,一个长期习惯于自我观察和情绪内化的人,对同类气息有多敏锐。她的紧张,像投入我这片深潭的小石子,荡开的涟漪我能清晰感知。她每一次假装翻书实则停顿的瞬间,她身上那缕清浅草木灵气因专注而微微摇曳的频率,她在我遇到难题下意识轻叹时那几乎同步的、更轻微的屏息……这些,我都知道。
像隔着薄雾,观察另一座安静的孤岛。岛上或许也有相似的风景,相似的寂静,或许也有潮水在看不见的地方涨落。
这发现让我心头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持续了很久的颤栗。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深秋里触碰到的、带着凉意的慰藉: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这样安静地、近乎固执地,守着某个角落。
我从未想过靠近或确认。
主动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那太危险了。于我,于她,都是。我的世界经不起太多变量,尤其是“人”这种最复杂、最不可控的变量。更何况,我能给她什么呢?一个天赋平平、性格沉闷、心里装着太多无声叹息的人。
远远地、知道有这样一道目光存在,就够了。像知道夜空里某颗星星,虽然遥远黯淡,但确实在那里发着光。这让我在推演那些冰冷阵法时,笔尖偶尔会多一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于是,我们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每周二、四,未时三刻到申时初,隔着三个书架,共享一片阳光和寂静。我研究我的古阵,她研读她的数据。空气里流淌着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全的距离。
偶尔,我会故意留下一点“线索”。
比如,将那本做满批注的《复合阵法节点冗余优化手札》放在桌角更显眼的位置。比如,在演算遇到瓶颈时,将困惑的点更清晰地写在草稿上,仿佛无意展示。甚至,有一次我察觉到她似乎对某个灵力冲突问题感兴趣,便花了些时间,将一种冷门的“相位缓冲”思路详细推导出来,不着痕迹地夹进她可能会翻阅的书里。
没有署名,没有期待。只是像在深海里,朝另一个可能的发光体,轻轻投去一小片粼光。不求回应,只是……标记一下存在。
而她,竟也回应了。以更隐蔽的方式。
我常坐位置的遮光帘调节符文,某天突然恢复了灵敏。我检查过,修复手法细致专业,带着淡淡的木属性灵力余韵——是她的。还有几次,我遗落在桌面的、无关紧要的演算草稿,会被整理好,边缘对齐,仿佛被一双极其小心翼翼的手抚摸过。
我们像两个沉默的匠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用最细微的灵力波动和物品摆放,进行着一场持续三年的、无声的对话。
直到那个周三。
一切都乱了套。
先是那阵古怪的、带着明显紧张和草木清气的微风,掀翻了我的阵图,打翻了茶杯。那一瞬间,我几乎能“听”到她灵力里炸开的惊慌失措。我没动,没寻找来源。我怕任何反应都会让她更恐惧。只是快速处理狼藉,用平静掩饰内心的波澜——原来,她也会失控。这个认知,让她在我心中那座“安静孤岛”的形象,莫名生动了一点点。
接着,是那只松鼠。它突然对着她的方向激动地“吱吱”叫。我看过去,只看到她瞬间僵硬的侧影,和随后弹飞坚果壳的细微动作。她在躲什么?怕松鼠?还是怕……因为松鼠而暴露的她自己?
然后,混乱升级。松鼠引发扫地傀儡故障,傀儡撞倒索引牌,索引牌带倒书山……小小的角落人仰马翻。
在一片嘈杂中,我再次看向她的位置。
人,不见了。
像一滴水蒸发在阳光里。只剩下一丝仓惶离去的、草木清气散尽的痕迹。
以及……她桌上,那本她总是抱着的、厚厚的《基础符文学》。
而我的那本《复合阵法节点冗余优化手札》,也不见了。
我走到她的位置。那本《基础符文学》静静地躺着。鬼使神差地,我拿了起来。书页间,有她指尖常带的、极淡的灵墨和草木混合气息。书很旧,但保护得很好。我随手一翻——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住了。
在书页的空白处,边缘,甚至字里行间,布满了细小的、只有特定灵力频率激发才能显现的加密符文。那不是普通的笔记。那些符文结构,我认识一部分——是极高明的、用于长期观测和数据记录的复合微型阵法痕迹,糅合了灵力波动捕捉、行为模式标记、环境参数记录等多种功能。
而一些未完全加密的角落,零散地写着:
“K-7号表情:深度推演阻滞。伴随灵力场低频下沉,持续时长…”
“周二未时三刻出现,误差<一盏茶。携带物品:古阵图三卷,灵笔…”
“偏好靠窗位置,光照角度与阵法线条清晰度正相关…”
“茶饮频率:平均每半个时辰一口。疑似非享受,仅为提神…”
记录客观、冷静、详尽得令人心惊。如同最严谨的学术报告。
而在最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一页,一行字迹略显凌乱,加密等级也最低,仿佛记录者心绪不宁:
“观测变量异常:出现非计划性近距离接触(物品层面)。风险评估:极高。是否终止项目?”
下面,是重重涂抹的痕迹,和最后一句力透纸背的、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时满脸挣扎的小字:
“不。数据……尚未完整。”
我拿着书,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窗外的阳光依旧斜照,尘埃依旧慢舞。楼下关于松鼠和灵钉的小小骚动已经平息。
世界仿佛什么都没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彻底变了。
那道持续了三年的、我以为安全而遥远的注视,原来有着如此精密、如此漫长、如此……沉重的轮廓。
她不是在随意地看。她是在“观测”,在“记录”,用她全部的专业知识和笨拙的紧张,构建了一个关于我的、庞大而隐秘的数据库。
而我,这个自诩敏感于情绪波动的人,直到此刻,才窥见了这座冰山下的一角。
心中没有恼怒,没有被冒犯的不适。反而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酸涩的情绪。像是孤独行走太久,突然发现雪地上不止自己一行脚印的震动;又像是精心隐藏的暗室,被人悄悄放入一盏不会灼伤人的、温暖微光时的无措。
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在寂静中做着漫长而无望之事的人。
原来,我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忧郁和执着,曾被人如此安静地、努力地尝试“理解”过,哪怕是以一种近乎学术研究的方式。
我将她的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抚平封皮的细微褶皱,就像她曾经整理我的草稿一样。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桌面上,她的书和我的消失的书,构成了一个沉默的、错位的交换。
我们之间那层安全的薄雾,似乎被那只莽撞的松鼠和一阵失控的微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甘。
接下来,该怎么办?
像往常一样,假装无知,让这场无声的对话继续在安全的距离外进行?还是……
我看着三个书架外,那个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她气息的角落。
或许,下次她再来的时候,我可以在离开时,“不小心”将我那本失踪的笔记,留在更靠近她位置的地方?
或者,在她那本《基础符文学》里,用她加密的方式,回复一条只有她能解开的、关于某个阵法难题的“求助”信息?
又或者,只是……在阳光恰好再次移动,掠过她常坐的位置时,对着那片空茫的光,极轻、极轻地,点一下头?
我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个总是泛着潮气、堆满古老谜题的内心角落,因为一道持续了三年的、笨拙而认真的目光,似乎……透进了一缕,很轻很轻的,带着草木清气的风。
顾闲云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在沾了水渍的桌面上,画下了一个残缺的、却隐约指向某个方向的阵法起始符文。
很轻,很快,便用手指抹去了。
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也像一句,未曾启齿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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