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星轨

　　“小岸，我必须提醒你，这个治疗的时间是不可控的，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不行，安医生，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柏默来威胁我，肯定是带着目的的，虽然我还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是肯定会伤害袁执，我必须快。”

　　安医生知道这个很难，但是也愿意和他一试。

　　他们开始了定期的、在严格控制下的催眠治疗。每一次，都是一场酷刑。

　　在安医生平稳的引导语中，希岸放松下来，然后便不可避免地回到那个阁楼。每一次，他都会重新经历那刻骨的恐惧——柏临风靠近的压迫感、那双令他作呕的手的触感、衣物被撕裂的声响、以及那被他大脑固化为“事实”的、剧烈的被侵入的疼痛幻觉。

　　他会在躺椅上蜷缩、颤抖、无声地流泪，有时甚至会生理性地干呕。结束后，他往往精疲力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中恢复。有几次，他甚至拒绝再进行下去。

　　“太痛苦了，安医生……我不想再回去了……就让我抱着这个‘事实’吧，至少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脏……”他眼神空洞，充满了绝望。

　　安医生始终陪伴着他，在他崩溃时给予支持，在他抗拒时给予空间，但也会在他稍微有力量时，温和而坚定地鼓励他继续。“希岸，逃避只会让恐惧的牢笼更坚固。只有面对，哪怕再痛苦，才有走出来的可能。”

　　催眠的时间不长，每次清醒过来，希岸就知道会有袁执的消息，字里行间的关心和思念，让他痛不欲绝的身心有一丝的慰藉。

　　当他在催眠中再次被恐惧淹没，当他在回忆那些不堪细节时恶心反胃，当他在认知重构中因为否定过去的自己而感到虚无时……他会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袁执发来的最新信息，有时是傻乎乎的自拍，有时是分享球队的趣事，有时只是一句简单的“希岸，加油！”

　　那阳光般的温度，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短暂地驱散他内心的寒意。

　　那是一种近乎饮鸩止渴的依赖。一边承受着欺骗带来的痛苦，一边又从这欺骗维系的关系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

　　排球的训练依旧火热，每天上完课袁执他们就会去训练，他们班队里又好几个高三的，都在看着这次的全国锦标赛，所以大家也是拼了命的训练。

　　排球馆里，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橡胶地板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击球声、鞋底摩擦声、队友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力量感。

　　袁执无疑是场上最耀眼的存在。作为王牌主攻手，他今天的训练状态好得惊人，每一次起跳都充满爆发力，扣杀力道十足，角度刁钻，仿佛要将某种无处宣泄的思念和能量全部倾注在那一颗小小的排球上。

　　“好球！”

　　“袁执今天吃火药了？这么猛！”

　　袁执落地后，抹了把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明亮。他满脑子都是希岸，希岸那么厉害，他也不能拖后腿，想着要变得更厉害，等希岸“比赛”回来，就能看到一个更强大的自己。

　　然而，场边负责记录数据和协调训练的赵天奕，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追随着袁执，眼神复杂，手里拿着战术板，却半天没写下一个字。

　　又一次，袁执完成一记漂亮的斜线重扣，兴奋地挥了挥拳头，朝着赵天奕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赵天奕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训练间隙，队员们三三两两坐下休息，喝水擦汗。袁执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然后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打字，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不用说，肯定是在给“在国外比赛”的希岸发信息。

　　赵天奕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跟希岸聊天呢？他比赛怎么样了？”

　　“嗯！”袁执头也不抬，手指飞快，“他说挺顺利的，就是有点累。唉，真想在他身边陪着他。”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想念。

　　赵天奕看着袁执毫无阴霾的侧脸，那句“他真的在国外吗？”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攥了攥手心，换了一种方式，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袁执，你和希岸……你觉得……你了解他吗？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一切？”

　　袁执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天奕：“天奕，你干嘛问这个？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他，未来的他，至于过去……谁还没点过去啊？”他笑得坦荡：“而且，这不是你说的吗？”袁执模仿着那天晚上在自己家里赵天奕的语气：“谁还没有点不愿意提起的过去啊。”

　　赵天奕苦笑，这确实是他说的话

　　“万一……我是说万一，”赵天奕斟酌着用词，感觉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的过去……可能有些……比较沉重的事情呢？你会怎么办？”

　　袁执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皱，伸手揽住赵天奕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喂，兄弟，你今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就算有，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就会接受他的全部啊！而且，”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难过的事，我更应该陪着他，保护他才对！”

　　袁执没有意识到，他今天刚打完球出了一身汗的情况下，搂住了赵天奕，而赵天奕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

　　这番毫不犹豫、充满担当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赵天奕心中最矛盾的地方。他既为袁执的赤诚和坚定而动容，又为他这份毫不知情的“勇敢”而感到深深的忧虑和无力。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着袁执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信任和爱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袁执疑惑地追问。

　　“……没什么。”赵天奕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拿起地上的水瓶，猛灌了几口，掩饰自己的失态，“就是觉得……你挺认真的。挺好。”他勉强笑了笑，“好好对人家。”

　　“那当然！”袁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口，“我肯定会对希岸超级好！那可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哨声响起，休息结束，训练继续。

　　改变是极其缓慢且非线性的。在无数次的痛苦回溯中，一些矛盾的碎片开始偶尔闪现。

　　有一次，他在描述那“最痛苦”的时刻时，突然停顿，喃喃道：“……光……好像有光晃了一下……从天窗……”

　　另一次，他提到：“……他好像……停了一下……在听什么？”

　　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立刻又被更强大的、熟悉的恐怖记忆所淹没。希岸对此感到困惑和更加烦躁。“我的记忆到底怎么了？我连什么是真的都不知道了！”这种对自我认知的动摇，本身也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真实与虚幻在他的脑海里激烈拉锯，他感觉自己徘徊在疯狂的边缘。

　　安医生一直陪着他。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又一次催眠中，当希岸再次体验到那“撕裂般”的疼痛时，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一个极其清晰、响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

　　“砰！砰！砰！”

　　是敲门声！不是模糊的，而是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带着愤怒和焦急的敲门声！

　　紧接着，是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在此刻显得异常遥远而真切的女声，穿透了阁楼的木板，清晰地传入他的意识：

　　“小岸！小岸！你在里面吗？开门！我是姑姑！快开门！”

　　“柏临风！你他妈的畜生！！”

　　“小岸！！”

　　“柏临风，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个记忆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击碎了他脑海中那个封闭、绝望的场景。

　　他“看到”柏临风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表情从扭曲的欲望变成了惊慌失措。“妈的！”他听到柏临风低骂一声，然后自己被他用力推开，后背撞在箱子上。他“看到”柏临风慌乱地提上裤子，系着皮带，眼神闪烁地瞥了一眼门口，然后踉跄地冲向阁楼另一端那个几乎被遗忘的、通往隔壁杂物间的小门，仓皇逃走。

　　然后，是更猛烈的撞门声，和姑姑带着哭腔的呼喊。

　　最后，门被撞开了。刺眼的光线从门口涌入，勾勒出姑姑逆光的身影。她看到他，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冲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地、几乎要把他勒进骨血里地抱住了他。他能感觉到姑姑身体的颤抖，听到她强忍着的、破碎的抽泣声。

　　“没事了……小岸……姑姑来了……没事了……”这句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第一次真正流入了他被冻结了三年的记忆深处。

　　从催眠中醒来，希岸没有像往常一样崩溃大哭。他异常沉默，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消化这个颠覆性的“真相”。

　　他确实没有被真正侵犯。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纯粹的解脱，而是一种更加复杂、近乎荒诞的痛苦。

　　他因为这“未被发生”的侵犯，自我惩罚了三年，背负了三年“肮脏”的枷锁。他因为这错误的记忆，在袁执面前感到无比的自卑和恐惧。这三年来的每一次噩梦，每一次触摸自己身体时感到的厌恶，每一次看到类似场景时的剧烈反应……都建立在一個虛假的基础上？

　　“那我这三年……算什么呢？”他声音沙哑地问安医生，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我这三年的痛苦，难道是一场笑话吗？”

　　安医生握着他的手，目光坚定而充满共情：“希岸，你的痛苦从来都不是笑话。创伤的真实性，不取决于最后一步是否完成，而在于你所经历的恐惧、背叛和无力感的程度。柏临风的行为已经对你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心理和身体侵犯。你的大脑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为了自我保护，选择了‘相信’最坏的结果，这是一种常见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这三年，你是在与一个无比真实的‘心理现实’作斗争，这份斗争本身，就是巨大痛苦的证明。”

　　然后他就开始哭了，伤心欲绝，但随着身体不自觉的痉挛和强烈的恶心，，他趴在底衫干呕，仿佛要把这三年内所有的痛苦都从身体里挖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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