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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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起


      北境的风永远比京城早一个月冷。

      御营北上之后,明面上只是一路按日行军,实际上元姝每天都在看天、看人、看军报,看云层压得低不低,看粮草队有没有掉队,看前锋送来的信有没有断档。

      抵近镇北大营那一日,边关的天像一块磨旧的铁皮,云沉得很低。远远就能看见关城上的旗子歪歪斜斜地挂着,像刚被大风硬扯过一遍,又被人匆忙扶起。

      前锋营比御营早到三日。等元姝的兵马抵达时,苏骁已经在营外候着,身上铠甲未卸,膝下一跪就是一大片雪花被砸开。

      “臣苏骁,关城失守,罪当万死。”

      元姝隔着盔缝看他,目光从他甲上的血痕、盔侧的缺口一路扫过,最后停在他额头上那一片冻僵的汗。

      “你若真该死,”她淡淡,“这第二道防线,谁替你守?”

      苏骁愣了一瞬,额头又重重磕在雪里:“……陛下。”

      她没再继续逼他跪,挥手示意起身,让人带他进帐。众将交错行礼时,她从人缝里一眼就看到昭宁。

      玄青战袍,肩甲上刻着简化的凤纹,盔后披风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站在帅旗侧后一步的位置,既不抢锋头,也不往后躲,只是很自然地站在那儿,像是那块地方本来就该属于她。

      顾长陵则在另一侧,身上的甲比苏骁还旧一点,算不得光鲜,却有那种只有在沙场上待久了才养得出来的“油亮”;他向她行礼时,眼底那一点藏都藏不住的疲惫和兴奋交叠在一起,让元姝心里不自觉地一紧。

      她很清楚,这对父女已经碰过一轮真正的硬仗。

      进了主帐,北境的沙盘摊开在案上。苏骁用短杆在沙盘上比划,讲关城失守的前因后果,讲敌军如何趁粮道换防时偷袭,讲自己怎样硬挨着守住第二道防线,语气里有惭愧,也有侥幸。

      元姝一边听,一边把他每一句“判断”配在案旁军报上,看看哪里对得上,哪里只是事后自圆其说。

      顾长陵偶尔补充几句,对地势、山道给出更细的意见;昭宁则站在一旁,不打断,只在苏骁说到一个缺口时,忽然皱了下眉,眼神在沙盘上一偏。

      那一下很轻,却没躲过元姝的眼睛。

      她敲了敲案角,“说,你看出来什么?”

      昭宁沉吟了一瞬,伸手去点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山口:“这里。”

      “山阴口。”苏骁下意识接了一句,“冬日雪深,人马难行,臣原本——”

      “正因为难行。”昭宁道,“才容易被以为‘绝不会走’。”

      她抬眼看了顾长陵一眼,“顾将军当年走过?”

      顾长陵点头:“走过一次。那年敌军绕西侧,此处勉强可通轻骑。”

      “那就用轻骑。”昭宁道,“由镇北老兵领路,从这里绕出去,断对方一条粮道。”

      她指尖顺着山口一路滑到敌营后翼:“正面暂时守,不急着抢关。先把他们饿三日,冻三夜,有气没粮的军阵,比我们好打。”

      帐中一时静了静。

      元姝并不急着表态,而是把视线从沙盘上缓缓抬起,在三个人脸上依次掠过,苏骁的紧张、顾长陵的按捺、昭宁眼里的那一点兴奋,最后才落回那条被点出的山道。

      “山阴口。”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名字起得倒好。”

      半晌,她点了一下头:“可试。”

      她把短杆递给昭宁:“写成一份完整的战策,给朕看,再行。”

      昭宁应了一声,退到一旁铺纸,俯身疾书。她起草战策的样子,让元姝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同样是站在沙盘旁,同样是第一次在北境指挥一场仗,只是那时候她连“问一问旁人”的余地都没有,所有决定,要么对,要么死。

      如今她有了可以问的将,有了可以推上去试一试的女儿。这算不算一种迟来的补偿,她也说不清。

      战策很快写成,顾长陵看了一遍,只改了两三个字。元姝接过来,从头到尾看完,最后在末尾批了两个字:“可行。”

      北境的第一仗,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被定了下去。

      当晚,大营灯火通明。轻骑队领命前出,苏骁坐镇中军,顾长陵在关城上守主阵,昭宁则第一次以“储君”的身份立在指挥位置上,不是替人来回传令,而是开口说决定性的那一句“此处可弃”、“此处可死守”。

      军报一封封送回御营。

      第一封说“山阴口轻骑已出”;
      第二封说“敌营后翼辎重受扰”;
      第三封终于写上了“首战略捷”四个字。

      元姝看完,没露出什么夸张的神色,只是把折子合上,在案上放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既有“还活着”的庆幸,也有“这才刚开始”的清醒。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仗,扳回一点气势,算不得什么。“敌军试探我们一次,我们回应了一次。”下一轮,对方就会真的往死里扑过来。

      她已经在心里,为这一轮,预备好了最坏的答案。

      第二次交锋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御营抵北境不过半月,斥候就报:“敌主力自另一条山道倾巢而出,直指第二关城。”

      沙盘重新摆在案上,这一次,所有人的指尖都在北境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山纹上打转。

      苏骁的建议是“固守”,顾长陵则提出“守中有攻”,而昭宁在两者之间,抬头看了一眼元姝。

      昭宁把短杆在沙盘上分了一下:“顾将军守关,稳住退路;苏将军镇中军,预备接应。儿臣带一支精锐,袭击敌军后翼营地。”

      她抬眼:“打得好,可以一战定这一轮的胜负。”

      这话不算谦虚。

      元姝看着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在学当年她在潼川城外干过的事,砍后翼、烧粮营,把敌阵从中掏空一块,再看谁先撑不住。

      “你记得朕怎么说的吗?”元姝问,“你不是去立功,是去学会活着打仗。”

      昭宁点头:“儿臣记得。”

      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那笑里居然还有些北风刮过之后留下的干冷,“所以儿臣这一次,打不过就跑。”

      顾长陵在旁边终于露出一点真正的笑,目光在母女之间转了一圈,像是确认她们都真的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决策很快定下。

      当晚,昭宁亲统一支轻骑,准备夜行。顾长陵在帐外给她系肩甲的那一幕,元姝站在帐内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多年军营练出来的熟练动作,每一条皮带都扣得恰到好处,既不勒人,又不会松。

      元姝没有走出去插话,只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点不太体面的心思闪过:如果这一仗不用打,该有多好。

      下一刻,她就把这点心思在心里按死了。

      她是皇帝,不是只会想“该有多好”的母亲。

      出发前,昭宁还是跨进了主帐,盔甲已整,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火。

      元姝看着她,没说那些“当心”、“早些回来”之类的话,只简单道:“记住,你手下每一个人,都是你以后可以用的人,不是陪你去赌命的筹码。”

      昭宁很认真地点头:“儿臣谨记。”

      她顿了一顿,又略略压低了声音:“若儿臣这一回真有个万一……”

      那句“万一”刚出来,元姝的眼神就冷下去:“别在朕面前乱说。”

      昭宁只得把那句后话咽回喉咙里,改口道:“那儿臣不说了。”

      她笑了一下,笑意里竟有一点少年人的恶作剧,“儿臣若死了,娘亲和阿父都不好活。”

      元姝被她气笑了,抬手在她盔沿上敲了一下:“又胡说。”

      昭宁利落地行了一礼,转身掀帘而出。

      顾长陵随她一同上马,父女领着前锋营旗出营,甲声马嘶很快被夜风吞没,只留下一串火光在营外蜿蜒而去。

      那一夜之后,御营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最初几封军报来的时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殿下所率轻骑,已烧敌营两座粮仓,后翼辎重被斩,敌前线阵形数次混乱。我军伤亡可控”。

      元姝每看一封,都在折角上画一道小小的记号,仿佛在心里给他们走过的每一步标上“还活着”的记号。

      直到第七日傍晚。

      北境起了一阵怪风,营外沙石被卷得满天飞。斥候冒雪入营时,甲上结着一层薄冰,跪下时几乎一头栽在地上。

      “启禀陛下,殿下所率轻骑,于回撤途中遇山道塌方,被困折风谷一线。谷口又逢雪崩,与前队失了联系。”

      “现下……”他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生死未明。”

      那一刻,帐里的炭火仿佛突然熄了一半。元姝手里还拿着前一封捷报,指尖一紧,纸发出轻微的“咔”一声。

      她看着那名斥候,视线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住:“你亲眼所见?”

      “亲见山崩,未见殿下出谷。”斥候额头抵地,“折风谷一带,皆已被雪石封堵,臣等试图搜救,暂未寻得殿下与顾将军踪迹。”

      “顾长陵也在?”她的声音很轻。

      斥候声音更低,“顾将军当时在殿下侧后——”

      帐中一时静得只有风声拍打帐壁。元姝把那封未看完的捷报放在一旁,手掌在案上按了一下,稳住自己声音里的颤:“苏骁。”

      苏骁急急进帐,连盔都没来得及戴正:“臣在。”

      “立即封锁折风谷一线的消息。”她道,“军心尚未稳,不许有人在营中乱传殿下失踪四个字。”

      “同时,抽精锐,按地形分三路搜谷。” 她抬眼看着地图上一块被圈得发红的地方:“朕亲自去。”

      “陛下!”太医和几名老将同时开口,“山路险恶,万一再有崩塌。”

      她看都不看他们:“你们想让朕在营里等别人把尸首抬回来,再给他们写一份好看的行状吗?”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元姝披上斗篷,背上甲,推开帐门时,夜风扑面而来。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也是这样的风,也是这样的夜,她一个人带着几千残兵上城头,只有一句话在脑子里绕:“不能让别人替朕决定结局。”

      现在也是一样。这一次,不能让别人替她决定,是不是该认为那两个“生死未明”的人已经死了。

      折风谷离大营并不远,真正折人的,是一路上的雪。

      前几日的风雪在山道上堆了厚厚一层,人踩上去就会陷下去半个小腿;下面的石头又滑又硬,稍不留神就要跌一跤。斥候留下的旗杖和斧痕在白茫茫里勉强能看到一点痕迹,看得出他们这几日已经拼命找过。

      “陛下,小心脚下。”身侧禁军压低声音提醒。

      元姝没回头,只是略略改了个重心,把每一步踩得更稳一些。她行动不如当年快了,心里很清楚,可她宁愿每一步慢一点,也不愿在营里坐着听别人回来用“已经尽力”四个字交差。

      折风谷的入口被雪堵得只剩一条窄缝。崩塌的山石横七竖八地卡在谷口,有的边缘被兵刃砍过,留下一道道粗糙的刻痕,那是之前的救援队想硬掘时留下的。

      “陛下,前两日,我们在这里找到几具亲军尸身。”斥候声音发哑,“都……朝外倒着。”

      元姝只“嗯”了一声,没让他细说。

      她低头看了一眼雪地,果然在一堆乱石边看见一截已经被冻硬的袖子,袖口还残留着镇北军旧营的纹样。那是当年顾长陵手下那批少年军中最早跟着她出潼川的人,如今成了昭宁的亲军骨干。

      “收殓。”她只说了两个字。

      再往里走了一段,一个斥候忽然在前面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陛下,这里像是有人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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