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规正客栈”的房间与它的名字一样，方正、灰暗、毫无生气。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固定在地上的木桌，连窗户都开得规整如同量过，透进来的光线被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形状。
　　短暂的安顿并未带来丝毫松懈，反而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更小的、无形的牢笼里。空气中那股“规则”的力量无处不在，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挤压着每个人的神经。
　　稍作休整后，四人决定外出探查，试图在这片死寂中寻找线索，至少摸清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
　　街道依旧，灰色的行人，无声的交易，压抑的流动。他们刻意放慢脚步，留意着每一个细节。苏浣注意到，所有店铺招牌都只用最直白的名词，如“食铺”、“衣肆”，没有任何诸如“飘香”、“华美”之类的修饰。人们交谈时，词汇贫乏得可怜，几乎全是“买”、“卖”、“是”、“否”、“走”、“停”之类的单字或短句，语调平直得没有任何起伏。
　　就在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时，变故发生了。
　　一个卖菜的老年摊贩，或许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迟缓，也或许是连日在这种环境下精神过于紧绷，在与一名顾客交易时，未能及时回应对方关于菜价“是否新鲜”的询问——在言城，任何涉及主观判断的词汇，如“新鲜”、“好坏”，都是被严格禁止的，只能说“是今日采摘”或“非今日采摘”。
　　顾客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冰冷：“是否今日采摘？”
　　老摊贩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今天的菜确实水灵，是自家院里最好的……但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话语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两名原本如同雕像般立在街角的巡天司卫士，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动了！他们身形如电，几步便跨到摊贩面前，玄色的制服在灰暗的背景下如同死亡的阴影。
　　“用语不当，意图使用冗余及诱导性词汇，违反《言律》第三条，第七款。”为首的卫士声音毫无感情，如同铁石摩擦，“依律，予以‘校正’。”
　　老摊贩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大人饶命！小老儿糊涂！小老儿再也不敢了！求求您……”
　　另一名卫士已经取出了一方造型奇特的玄铁官印——格式之印。印玺不大，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波动。他毫不理会摊贩的哀求，一手按住挣扎的老人，另一只手举起官印，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盖在了摊贩的额头上！
　　“不——！”老摊贩发出半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声音戛然而止。
　　印玺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亮起一圈暗沉的光芒。众人仿佛能“听到”一声无形的、灵魂被撕裂的轻响。老摊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中的恐惧、哀求、痛苦……所有鲜活的情绪，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迅速消失，最终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呆滞。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色彩的木偶。
　　那名卫士收回官印，冷漠地宣判：“校正完成。带回去，观察三日。”
　　两名卫士如同拖拽一件物品般，将神情麻木的老摊贩从地上架起，拖离了街道。周围的行人对此视若无睹，甚至加快了脚步离开，脸上只有更深的麻木与习以为常。
　　整个过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谢辞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刻汹涌地冲向头顶！他握着“无忌”刀柄的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愤怒！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 这就是兄长所谓的秩序？这就是巡天司维护的稳定？当街剥夺一个老人的记忆与情感，只因为他可能说错一个词？！这与他曾经对抗的那些掠夺记忆的邪魔有何区别？甚至更加冷酷，更加道貌岸然！
　　他几乎要拔刀！归墟之瞳中翻涌着毁灭的冲动，想要将那两名卫士，将这扭曲的规则，连同这座冰冷的城池，一同斩碎！
　　然而，他的手臂被一左一右同时拉住。
　　左边是苏浣，她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置疑。她对他微微摇头，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无声地传递着信息：此刻冲动，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人，还会将所有人陷入万劫不复。
　　右边是殷晚晴，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与谢辞同源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哀求。她不能看着谢辞在这里送死。
　　谢辞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强迫自己将那股毁灭的冲动压回心底，如同吞咽下烧红的烙铁，五脏六腑都被灼痛。不能动！现在还不能！ 这份被迫的隐忍，比任何直接的战斗都更加煎熬。但也正是在这极致的压抑下，他那颗守护具体之人的心，变得更加剔透，更加坚定——他要摧毁的，不是一两个执行命令的卒子，而是孕育出这种规则的、整个腐朽的体系！
　　陆清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亲眼看着那方玄铁官印落下，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在瞬间失去所有神采。“校正”……“格式之印”……这些词汇如同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封锁的、充满恐惧与痛苦的匣子！ 他仿佛也曾经被那样的力量禁锢过，剥夺过……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要站立不住，只能依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
　　苏浣松开手，目光扫过那被拖走的摊贩，又扫过周围麻木的行人，最后落在那两名巡天司卫士消失的方向。她清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低语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绝对诚实’的代价。任何一点人性的‘杂质’，都会被无情地剔除。”
　　十字路口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秩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目睹这赤裸裸的、以规则之名施行的暴行，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团队成员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愤怒的火焰被强行压下，却并未熄灭，反而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寻找着爆发的契机。
　　反抗的导火索，已然被这冷酷的“规则代价”点燃，只待一个时机，便将燃成燎原之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