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

　　审时度势是人类社会的法则。眼见季复海式微，谭医生兑现一早的承诺。他的自首也为季景嵘的供词添上一份有力的佐证。

　　电影上映当天，季复海涉嫌多起谋杀被警方批捕。据知情人士透露，其中一起案件与其妻林枕云去世密切相关。

　　电影情节的讨论一波波蔓延，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解读，有人分析季复海的生平，发现其间微妙关联，更有甚者做出剧情关系图，又立马因无法完全对应被推翻…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隔日，季柏峥发表长文，作为对公众的回应。

　　克制，冷漠的文字下，人们感受到尽力掩饰的哀伤疲惫。季柏峥挑明电影和现实的关联，挑破一个早已溃烂的脓疮，让陈朽腐臭的罪恶公之于众。末尾，他感谢爱人和同伴一路的支持，直言是爱人给予他最大的勇气和宽慰。

　　当人们好奇地争论，想要确认“爱人”的身份，梁写林转发了文章——愿我们都能敢爱敢恨，是非分明。

　　这句话就像一颗陨石，激烈燃烧着砸向地面。梁写林有想过，只要正式做出回应，在今后的无数岁月，揣测与审视就会影子一样尾随身后，但他自愿迎接流言的暴雨。

　　“不是吧，这俩人来真的？挺勇…”

　　“欸？这就是让喜欢的人演自己啊！我磕了，评论区随意，你俩给我锁死！！！”

　　“想不到背后有这么个故事，加油，祝好。”

　　“我擦，超绝蚂蝗老头！赶紧鼠！”

　　“一大家子都是疯子吧？这都敢在一块？”

　　“随手摸了一幅，比心~”

　　“好家伙，这下不得不去影院支持一下了！”

　　“做关系图的是个天才啊！两个男的一个演员，不就是完整的一体两面！”

　　“和朋友一起看的，比我想的好很多，果然是带着情感演的，我看拿之前助农的周边还可以打折。”

　　“在电影院里我就一直哭，演得特真…看完这文章心里更难受了。”

　　“男人，你们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吃到真的了！”

　　“有点想哭是怎么回事…要幸福哦！”

　　…

　　外界随之而来的声音，出乎梁写林意外。他不是没期盼过，能被人们在平淡中接受。但正式公开竟然会被肯定祝福，引来无数支持者。

　　和他所想，一点也不一样。

　　公众的反应使梁写林迷茫。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惊讶，又脑中空白一片呆坐在屏幕前，直到心底暗暗生出股疑惑，一股怪异的庆幸。

　　他在绿光下星海中许愿，在这一刻实现了…

　　原来他们不会真的被唾弃淹没。梁写林愣愣盯着屏幕，网友的讨论一刻不停，他的评论区被整齐排列的祝福语刷屏。

　　梁写林机械地拖动鼠标，之前有关电影的留言已经被挤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想起首映礼。当主持人问起印象最深的一场戏，身侧的聂溿提到一句台词。

　　——你是个男孩子，他们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梁写林反复回想这句话。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迷惘。

　　谢老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呢？她到现在，还在遭受莫名其妙的攻击。苗喜被前男友利用后又遭背叛，为什么本能的冲动后，第一时间只想息事宁人。

　　聂溿呢？又为什么单单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梁写林心里所有的庆幸，都被碾碎，所有幸存的愉悦被稀释。心里原本那片轻飘飘的光亮，惶恐不安地凝结成一颗石子，重重坠下。

　　他有种没来由的愧疚，曾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有资格感同身受。其实他对世界的准则，根本一无所知。

　　屏幕熄灭，眼前只剩深海般的混沌。他换好衣服，从侧门离开了酒店。

　　舆论还在发酵，有关电影和季家父子的讨论层出不穷。会议室里，季柏峥和股东达成共识，决定将季复海除名，让公司从他的阴影驶离，成为崭新的方舟。

　　“什么会开这么久？因为你爸的事？”

　　林波臣守在楼下，截住季柏峥去路。

　　“你能扳倒他，我的证据，也是出了一份力的，我这是先知先觉。”

　　“等了很久？倒是辛苦你。”季柏峥低头看一眼时间。

　　正如他预料，得知季复海被捕的消息，林波臣自会赶来。

　　“可不是。”林波臣仰着下巴，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捏半截烟头。长久地等待，他只能用烟打发时间。

　　季柏峥不习惯那股刺鼻的臭味。他退开一步，垂眼瞧过去。曾经他也好奇林波臣为什么会存着这些证据，是唯一一次赢过母亲的证明，还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林波臣还是林波臣，不管过去多久，依旧是愚蠢又自负。

　　“我毕竟是你舅舅，你现在刚接手，身边总要有人帮衬。你那电影没有突出我的身份，回应也没提到我，我会念你的情。”

　　“你看不懂，很正常，”季柏峥不冷不热笑笑，“毕竟你也无关紧要。”

　　林波臣一瞬变脸，把桌上文件丢过去：“虽然你这么说，但我还是很大度的，那些老东西嘴上说着和你合作，私底下又会有动作，我知道，你肯定需要现钱，我抵押房子，贷了这些，怎么样？我们谈谈合作？你也别嫌我俗气，钱什么时候都是通用的砝码。”

　　季柏峥思忖片刻：“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正规的？放款流程都清楚，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不用管这些。再说了，你舅母在银行干过。这些流程，她懂得比你多。”

　　“已经到账了？”

　　“那还用说，上周就到了公司账上。”

　　“是曲美阳告诉你，注册公司接收贷款，方便以后融资？做大？”季柏峥笑问。

　　林波臣把烟按灭，甚是享受这刺耳声响，又点燃一支，如法炮制，让它不住滋啦作响。他按耐不住勾起嘴角，亢奋道：“我现在，不受制于你爸，好歹也是自己当家了。”

　　“听说是你们两人的公司，既然如此，不需要她的同意？”

　　“她一个女人，还不是得听我的。”

　　季柏峥表情分明是怀疑。

　　“怎么？我的话你信不过？

　　季柏峥只是看他。

　　林波臣不耐烦道：“你等着。”

　　他打给曲美阳，一连几次无法接通，站起身来回踱步：“这女人，在干什么？！”

　　季柏峥又问：“是不是一周没见到她了？”

　　林波臣斜眼看过来，显然没明白话里的意思。

　　“她是不是告诉你，老人想孩子了，要带回老家去住几天？不如问问二老？”季柏峥眼神点在屏幕上。

　　林波臣表情一僵，皱起眉头，等他挨个打过去，才发觉所有电话都变成了空号。事已至此，纵使再愚钝，也该明白其中猫腻。

　　他双手颤动，慌忙中输错了密码，又深呼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当看到余额的一刻，努力维持的镇静瞬间崩溃。

　　“不可能…”林波臣额头一层冷汗，腿软下来。惊慌中后退几步摔坐在地，又扶着椅子爬起，扑向季柏峥。

　　“是你搞的鬼！”

　　季柏峥侧身一步躲开：“我只是猜测而已。”

　　林波臣狼狈中摔跪：“我不信！不可能，阳阳不会这么对我。也许她已经回去了，现在就在家等我！一定是误会…是信号有问题…”

　　林波臣双手撑在地面，牙槽咬紧脑中纷乱。他猛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出大厅，迎面撞上一人，也只做未觉。

　　“写林？”

　　季柏峥快走几步：“不是说好我这边结束，就去找你。”

　　梁写林捂着肩，轻轻笑说：“我等不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你。”

　　季柏峥猜想，是公开恋情后的舆论，让梁写林心里有了波动。

　　“评论看了？”他问。

　　“嗯，没请水军吧？”

　　季柏峥笑起来：“这次没有。”

　　梁写林随口应声，点点头。听到没做手脚，反倒有些失意。

　　“怎么了？”季柏峥觉出异样。

　　梁写林把他的手，从肩头扯落：“不是因为我们做的对，才受到支持，单纯是因为…”

　　他笑一下恍惚道：“宋翩虽然有黑料，还能被邀请在学校任教，也是同一个道理，对吗？”

　　季柏峥把他指尖捏在手里，那里的茧早已消退，柔软又冰凉。

　　“首映礼，我抽空看了一点，聂溿说过话，你神态就变了。”

　　“是吗？我自己倒没察觉。”

　　季柏峥捧着他的手：“我和予蔓私下有协议，我会把实际掌控权移交给她，这是我们一早就谈妥的。她比我机敏，比我勇敢，也比我包容，交给她我很放心。”

　　梁写林勉强笑一下：“这下蔓姐不用为拉投资发愁了。”

　　“下个月，聂溿主演的剧就正式开拍了。”

　　“这么快？那太好了，上次见她还说悬了。”

　　“有感觉好点吗？”季柏峥问。

　　“嗯？”梁写林不明所以地抬头。

　　“谢阿姨要去进修，家里的鱼缸，让我们记得打理。”

　　梁写林点点头：“这几天忙完，我过去一趟，实在不行，就先搬回家里。”

　　“苗喜跟着郑荟，进步很快，郑荟已经放手让她去对接媒体采访，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梁写林也跟着高兴，他就知道，苗喜一定可以，但嘴上却说：“这事怎么你比我先知道？”

　　“等过几年，再大一些，就可以接米苔和米阿姨来市里，一个上学，一个享享清福。”

　　梁写林脸上透出欣喜：“我也有这个打算，让姜蓬帮忙打听过了，城东新区的学校氛围好些，大学城边上的也不错，也问了几个私立，学校好说，就怕她不适应。养老院就不清楚了，但住在那里米阿姨肯定不习惯，不如就在郊区租个小院，到时候还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他总是改不了这毛病，一说起具体打算，又会顾虑起杂七杂八的事情，但一想到可以做点什么，反倒没那么痛苦了。

　　季柏峥安静地听他说着，把他的手，搓得热乎乎的，梁写林心里也跟着暖起来。

　　“写林，去做具体的事，做你力所能及的事。至少，对身边的人好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梁写林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到，但他会坚持，要真的去做具体的事情。哪怕很小，哪怕微不足道。

　　他心里生出一团微弱光亮，因为他知道，小诚的话一定有道理。

　　梁写林双肩放松下来，手却更加用力地握紧：“我们走回去吧。”

　　“你一连好几天都在忙宣传，回去要走很久，会累的。”

　　“可我就想和你走一走…”梁写林晃晃手，“反正，着急回家去的又不是我们。”

　　月光铺撒在脚下，星星点缀在天空。两人大方牵着手，漫步在初春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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