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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遮光的帘子被一把掀开,刺眼强光照进眼睛,她动了动眼皮。
昏沉中,她听见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咒骂声:
“日头晒屁股了还挺尸啊?懒尸懒骨头的货色,哪个屋里的女崽子像你样享福哦?痛经痛经,哪个女人不痛?就你金贵!”
蔽体的薄被被一把掀开,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哆嗦。咒骂声依然在继续:
“紧困紧困,是想我端饭到你床前服侍是吧?前世欠了你的哟!人家老人公饭都冇得吃,你倒好,在这里装死装活。快死起来煨饭!”
“我跟你讲,你再不动弹,今朝莫想吃昼饭!女崽子读两句书就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要不是看你弟弟面子,早一棍子打起来了!”
那刺耳的咒骂声忽而又低了下去,变得温言温语:
“宝啊,你莫学你姐,懒人自有懒人命。你看她这死样子,将来嫁到婆家有得苦头吃!”
身体好像被别的什么控制,盼夏看着自己沉默地坐起来,顶着苍白的脸色双腿发软地走下床。
小姑娘太瘦、太困窘了。
不合身的秋衣露出了一截手肘,她穿上洗得发白的橘黄色棉衣,默默地朝堂屋走去。
烧水、从橱柜里找出一碗剩饭,又从落灰的地台里拿出一个鸡蛋,她费力地端起大锅,煎鸡蛋、把剩饭倒进去炒。
鸡蛋的香味飘出来,她肚子有点咕咕叫了。
“死货!”隔着一面墙传来骂声,“你打了几个鸡蛋?”
“一个。”她回答。
鸡蛋香和米饭焦香散了出来,水也烧热了。
她倒水刷牙洗脸,枯黄的头发用一根已经绷断的皮筋勉强绑着。
做好一切后,她将锅里的蛋炒饭盛出来,穿好鞋子,顶着冷风出了门,往村里另一边走去。
进了一栋破败的老屋,她推开门,喊:“王伯伯,呷饭了!”
一个老头笼着袖子从暗屋走出来,声音像含着口浓痰,“盼夏啊,帮伯伯把门关上,冷嘞。”
她乖乖把堂屋门关上,把饭端到了桌上。
老头站在她身后,问:“今天呷什么?”
“蛋炒饭,”盼夏乖巧地说,“我自己炒的,伯伯您吃完我再把碗拿回去。”
忽然,身后像有两根柴棍捅到了她身上,那带着骚臭味的老人气息紧贴到了她身上,老头含糊地说着:“好盼夏,好盼夏,伯伯疼你。”
画面顿时眩晕模糊,桌上的碗筷扫到了地上,她尖叫,哭泣,拼命用双手锤打……
砰一声巨响,那破旧的老屋门突然洞开。
那压在盼夏身上,像山一样沉重的身体忽然轻易地被一把拽翻,桌移凳倾,老头捂着头连连惨叫。
盼夏颤抖着身体拽紧了衣服。
瘦高的落拓少年转头看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严肃:“出去,以后别来这儿了。”
盼夏望着他的脸。
那张记忆里原本成熟、温润、带着些疲惫的脸变作了眼前这张青涩、稚嫩、眸光清亮的脸。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刚往前一步,脚下却似踩空,猛然睁眼,眼前昏暗一片。
梦里的窒息、恶心,挥之不去,她下意识仓皇地向身边摸去,没有摸到坚实的身躯,只有一道小小的,棉花一般柔软的身体。
冷汗涔涔,盼夏闭了闭眼睛,抬手打开了床头的灯。
暖光照开,室内清明一片。
没有肮脏的屋灰,骚臭的气味,猥琐的老头,这里是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她住在最昂贵的套房内,身边躺着的,是她的女儿。
盼夏抱过女儿小小的身体,将头埋进女儿怀里,后背仍在轻轻地发颤。
这些年,盼夏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她走得很快,走得远,毫不拖泥带水,将过去所有记忆都远远抛下。
忙碌令她很少再做梦,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没有过,总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明。
可为什么,忽然又会梦到那件事?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那是回忆里最令人恶心的碎片——之一。
那年她十二岁,才上六年级,初潮却来得很早。那时正是寒假,或许是常用冷水留下的祸根,她第一次初潮就经历了痛经,痛得她简直想把手伸进肚子里,把里面的器官掏出来切掉。
这一年,让她最难忘的,除了初潮,还有同村的那个老头。
他是被城里的子女送回村里的,原由不明。老头年纪大了又是鳏夫,怕没人照顾,他子女想托同村人帮忙送送饭,照看照看,可花钱也没有村里人愿意应这个事。
最后,是盼夏家以每个月500块钱的价格应了。
她放了假,送饭的活自然就变成了她的事。
那件事发生后,她回到家里,没敢说实情,只在她妈追问碗怎么没拿回来时小声说了句路上摔了,自然被痛骂了好几天。
青春期的变化已经在她身上发生,可没有任何人告诉她本应该知晓的生理知识。她茫然、懵懂、却又下意识地恐惧和不信任身边所有人。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剪断头发,佝偻起身体走路,远离所有异性,包括家里的父亲和弟弟。
只在靠近一个地方时,她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县一中。
县里最好的高中。
他们整个村里,也只有一个人在这所高中上学。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他读高几,只知道村里有他这么一个很有出息的人。
直到六个月后,她在一中挂出的光荣榜上,再次看见了他的照片。
她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
——温弘阔。
631分。
武汉大学。
她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从“鸡窝”里化作凤凰,飞向了远空,从此蓬勃的野心被点燃,她相信自己也一定能创造未来。
她一定要考上县一中。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一定要赚很多钱。
整个青春期,她的自卑和野心同样蓬勃生长。
如果顺利,他们的人生会是毫无瓜葛的两道射线。她会考上理想的大学,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村庄,会在未来某天聊起青春期时,用怀念的口吻说起那个被她视为灯塔的天才少年。
可她没能如愿参加高考。
她用了整个青春期来准备的战役,潦草收场。
自卑和野心化作了漫天的恨。
是恨意支撑她“叛逃”,支撑她孤注一掷地逃往南方的大都市,向一个或许从不认识她的人求助。
她赌赢了。
所有的爱,所有的喜怒嗔痴都是装出来的。
恨意燃烧了她的一切,她的心其实早就空了,她不相信爱,也不相信任何人,她只信自己可利用的。
她强迫他,拿他的前程做筹码,赌他不会放任她不管。
迄今为止,他仍蒙在鼓里,坚信是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他们的关系开始于算计,结束于背叛。
从始至终由她主导。
从始至终都见不得光。
爱不爱的已经很难说,只是每每想起他,她都能想起那些卑劣阴暗的过往。
她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藏进记忆的匣子里上锁,不愿意再回头张望。
她如今是成功的企业家,有外人看起来完美的家庭,有着再不必向人摇尾乞怜的经济实力。
她拥有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她不明白,午夜梦回,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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