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杀

　　太后给身边的玄甲卫一个眼神，那玄甲卫迟疑片刻，觑齐明朝没有反对的意思，简单行了个礼，提心吊胆地夺过齐明朝手上的剑，抱住退到一旁去。

　　“母后。”齐明朝淡淡道。

　　虞莲荷哼了一声，恰张洋弓着腰从里面趿拉着脚走了出去，她令高嬷嬷给人扶着走过来，指了指他全身上下：“张洋好歹跟了你十几年，你就因为这事，给人打成这样，你让以后身边那些人如何忠心保护你？”

　　她挥了挥手，令闲杂人等退出去，暗香也可先到旁的宫殿去，待太医来瞧瞧。

　　“朝儿，睡了个女人而已，何必如此动怒。”宫里的奴才迅速摆了张桌案，其上煮上茶和奉上点心，让两位位高权重的主子谈话。

　　齐明朝双腿大开着，双手搭在膝盖上面，忽而啜了口茶，觉得今天的过于苦涩了，拧了拧眉，道：“母后，她是淑妃宫里的。”

　　虞莲荷又哼一声：“淑妃宫里的又如何？莫说她宫里的，就算是我宫里的，你看上哪个了，也尽管要去。”

　　高嬷嬷猝然一抖。

　　齐明朝被茶水呛住，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张洋也不舍得跟着暗香那小丫头去给太医看看，脸上一堆伤就着急地在一旁伺候，伸手要去帮忙顺背。

　　齐明朝抬眸觑他一眼，心存一丝愧疚，握住张洋腐朽的手，慰问道：“公公，刚才是朕急火攻心，拿你出气了。现在想来，不全是你看管不严的错。脸上的伤朕看得心疼，你不必留在这儿了，去给太医看看吧。”

　　张洋立即跪下，哽咽含泪抹眼，絮絮叨叨：“是奴才的错，要不是奴才没看着点那小丫头，也不至于让陛下醉酒着了她的道，如今才让陛下陷入两难的局面。”

　　齐明朝心里烦着呢，没那心情听人哭哭嘁嘁，啧了一声，三言两语给人撵了下去。

　　太后赞许他：“你这么做是对的。张洋自你出生没两年就忙前跑后地照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因为这件事把这老阉人打成这样，难免让心腹离心。这样的事，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齐明朝烦躁地抓了抓没簪起来的乌发，点头。

　　太后仔细观他神色，继续道：“你这后宫虽填了不少人，但乍看起来，还是空的，既然无意中睡了个小丫头，那便封个位份，留下。”齐明朝刚要开口反驳，她又道：“你若是觉得淑妃会有意见，那就交给母后，母后代你去说情。”

　　齐明朝还是觉得甚有不妥：“母后，沅儿是北靖公主。朕怎么能既有了她又收了她宫里的奴婢呢？要是她书信一封传给北靖皇，三年一次的朝贺不免有变数。”

　　“我们才与北靖握手言和不久，要是北靖皇真计较起来，用这事当借口发起战争，皇姐又要驻守边境几年不得归，沅儿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虞莲荷牵起自己儿子的手，叹道：“说到底，你是在为两个女人而为难。妍儿也不小了，身为女儿家，哪能一辈子待在军营里？待她安抚好北边的百姓回归，就由母后做主，为她赐婚，以后就待在公主府里相夫教子，叫你少为她操心难过。”

　　齐明朝收回自己的手，无奈道：“母后，皇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婚一事，你莫要逼她了。你们一个是朕亲生的母后，一个是带朕长大的亲生的姐姐，朕不想让你们因为一件不痛不痒的事变成仇人。”

　　虞莲荷刚要开口骂他不成器，你把人家当亲生的姐姐，人家未必把你当亲生的弟弟呢，她自个也有弟弟，不过早死了罢了，兴许还记恨你抢了她死去的哥哥弟弟的位置呢。可回过神来，最紧要的事情还没个准头，只能暂且自个提防着点齐明妍：“好，那母后问你，就算你杀了那小婢子，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发生吗？”

　　“你既已要了她，这件事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淑妃心里要是在意，你杀了她也解不了这层隔阂，要是不在意，同意你给她的婢女一个位份，你杀了她，她可能还会怪你既要了又杀了她的人。推己及人，难免代入自己，然后畏惧你，以后不敢再轻易亲近于你。”

　　“你说说，你这一出是不是白费功夫还不讨好？”

　　李悬音走着走着，前头出来几个人，其中就有丢了三魂没了七魄的暗香。

　　她小跑上去，攥住暗香的胳膊，刚要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就被她身边那位眼神狠辣的老嬷嬷震住，迟钝地松了手。

　　暗香在她面前跪下，拽住她的裙摆，哭喊着。

　　李悬音心里满不是滋味。对于她和齐明朝的事，她不甚在乎。她在乎的是，此事暗香是自愿还是被迫的？是完全还是一半一半。要是完全被迫，她大可先记下此仇，等以后多宰齐明朝两刀泄恨；若是完全自愿或是一半自愿，反正难以回头，她先保下她的命，再到齐明朝面前去说说，了了她的愿。

　　她拉扯暗香：“你先起来！”

　　采桑由后头跑到前头，将暗香给扶了起来。李悬音想拉到一旁说话，被那嬷嬷掣肘住。

　　她悠悠回过身：“嬷嬷这是何意？”

　　嬷嬷向她福了福身，行为上是恭敬了，言语上却是高傲得不得了：“奴婢替太后传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悬音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上下扫视眼前这人。

　　那嬷嬷可能自个也觉得话说得有些重了，“和蔼”地笑了笑：“太后娘娘让您有空来慈元宫坐坐，毕竟，您是她的第一位儿媳。”

　　李悬音沉着脸，丢下一句知道了就拉暗香到不远处。暗香又要给她下跪，被她啧了一声强牵起来：“站好！”

　　暗香后背被简单处理了，不再流血，但还未上药，风刮过被身上的衣裳磨蹭着，既痛又痒。可她自知做了亏心事，主子要问话，她也不好再仗着从前的情谊放她去看看太医。

　　她抽泣着，低头不敢看李悬音的眼睛。

　　李悬音：“我问你，你好好在云阙台待着，为何到了辰曜宫？”

　　暗香摇头。

　　李悬音咬了咬牙，沉默片刻，又问：“好，那我问你，此事是怎么发生的？”

　　暗香依旧摇头。不远处的萧野双手抱胸，吊儿郎当的盯着这处，一会撩撩额前的碎发，一会又挠挠眉毛。采桑既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也看不懂萧野在想什么。

　　李悬音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暗香不是摇头就是保持缄默。李悬音无奈叹气，双手抓住她的肩，神情认真：“最后一个问题。此事，你想如何解决？”

　　暗香终于肯抬头，眼睛有些懵，像是听不懂李悬音在说什么抑或是不敢相信李悬音会说出这样的话，不敢信。

　　“公、公主？”

　　李悬音加快语速：“你想不想入宫？”

　　暗香又低下头去。

　　李悬音读明白了。她是想的，只不过于她有愧而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松开暗香的肩膀，看了她一会，未留下什么话，像一阵风似的，挥了挥衣袖，从采桑和萧野中间掠过，两人随后跟上。

　　那嬷嬷在她身后叫道：“娘娘莫要忘了奴婢说过的话。”

　　暗香头快要低到地里去，绞着手指，掌心抠破皮。那嬷嬷倒退两步看李悬音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这条道，又转身向前走着拉起暗香：“我们快些走吧，耽搁时间久了你后背留疤，昨夜就是你此生最自得的一次了。”

　　暗香舒了口气，挺起腰背来，分那嬷嬷半分眼神：“嬷嬷，你错了。”语气及其凉薄，好似满不在乎。

　　嬷嬷未追究这句话的深意，赶紧带着她寻一处宫殿，让那太医好好看看后背的伤，可千万不能留疤，否则她这条老命，兴许保不住了。

　　“是死是活，你得问过淑妃的意见，这是她的人。”太后劝着。话音甫毕，殿外的守门太监便叫唤着淑妃娘娘来了。

　　齐明朝心下一惊，还未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太后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儿子：“母后的意思，你该明白。”说罢，她转身亲自去迎申屠沅。

　　李悬音并未感到惊奇。太后既然让人去云阙台找她，定然是希望留暗香一条命并且帮着劝劝齐明朝，给暗香个位份，要是不久的将来，暗香有了她齐家的孩子，现在杀了，岂不可惜？

　　齐明朝面上可能会觉得亏欠她，但心里怎么想的，李悬音猜测，无所谓去留，只是要对她这北靖公主及背后的北靖皇有个交待，才会如此大动干戈抬剑要砍要刺。

　　既然如此，她便借坡下驴，在齐明朝面前给暗香说两句好话，既满足了太后的心愿，也不至于让齐明朝太难做。他的愧疚，可要保存好了，最好以后对她有求必应。

　　“见过母后，陛下。”她对二人行了个弯腰礼。

　　虞莲荷笑呵呵，给人牵到齐明朝身边来。齐明朝站起又坐下，像只无头苍蝇，头不知看向什么人，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接下来也不知该做何事。

　　李悬音心里一哂，挣脱虞莲荷的手，在齐明朝面前跪下：“求陛下饶暗香一条命。”

　　齐明朝凝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些恍惚，待李悬音抬起头，他又猛地转向一脸笑意的太后，舔了舔唇，摸了摸后脑，心中五味杂陈：“你这番话什么意思？”

　　李悬音面不改色：“意思就是暗香出生贫苦，既然陛下要了她，就留她一条命，给她一个位份，让她好好活下去。”

　　齐明朝心里有气，可又不能发，握拳忍耐：“你是主，她是奴，她现在爬到了你夫君的床上，你还要为了她说话。”

　　要是身处无人地，李悬音简直要笑掉大牙了，什么狗屁夫君，讨了多少个娘子还有脸讲这番话，装也不必装得如此河汉无极。

　　她抬起眼眸，眼睫忽闪，微昂了昂下巴：“事情已经发生，再讲究这些也于事无补。陛下还是早些拟好暗香的位份，也让此事有个结果，再纠结争论下去，那些个臣子的嘴怕是堵不住，陛下可有的烦了。”她一方面同意暗香与自己共侍一夫，另一方面言语中又咄咄逼人，寸土不让，为的就是齐明朝心里有个数。她申屠沅，对于此事，心里是有不甘和怨恨的，可她身为后妃，得大气，得有气度，所说为不得已而为之，要让他对自己愧疚加深。他假模假样的情她不会要，但这个位置的便利，她是贪图的。原本也该是她的。

　　太后看齐明朝还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急跟着搭腔：“既然淑妃松口了，朝儿，你也别犹豫了。再晚一些，议政殿内的人该来催你了。”

　　齐明朝看看虞莲荷，又看看李悬音，愠怒地甩了甩手臂，扭身走进内殿：“一切听从母后安排！”

　　李悬音紧抿着唇，扶着地晃悠悠地起来，高昂着目光，望向齐明朝离去的方向。

　　虞莲荷得意一笑：“看来在宫里这些时日，你看清了许多，收敛了许多，懂事了许多。”

　　她转身叹气：“贵嫔是没有那丫头的福分啊。”

　　待太后离开，李悬音也出了辰曜宫。只有采桑跟她一块进去，萧野还在外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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