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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故人(一)
第二年初春的时候,天衍塔才彻底修好。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我自己又进了当日的旧神殿。值守的人看了令牌,想说什么,被我看一眼,又不说话了。
神坛早废弃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四下寂寂无人,杂草间生,蛛网蒙尘。
我第一次见到谢怀霜就是在这里。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雕金镂彩高台上,神像下面一点深绿色,远远端坐在明亮的日光里面。
原来都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十二年前,爱恨都还没落墨,所有的一切都刚刚翻起来一角的时候。
我第一次站上这座神坛。上面风比下面大很多,往下看的时候,大概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头。
原来这地方这样高。站在上面能看清楚多少人呢?他那个时候能看清我吗?
我不知道。下面一个人也没有,寂寞日光铺了满地。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今天不是他们的娱神仪式吗?
我站了很久,忽然开始困惑。
往神殿深处走的时候,我发现神殿好像跟我记忆里面的不太一样,我记得这地方总是艳丽的、奢靡的,池南池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
有点奇怪,但是这也不重要。我还记得我是来做什么的。我今天也是来找我的宿敌一较高下的。
——不知道今天我能不能看见他的正脸。
在神殿里面的时候,谢怀霜似乎偶尔不戴那个累赘的、垂下来一串一串珍珠帘的凤凰冠。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墙头悄悄看过去的时候,看见他长发只简单地在上面束起来几缕,余下的都垂到腰际。拢着袖子慢慢走过月洞门的时候,深绿色的衣摆长长地从台阶上拖过去,一汪春水泛着皱纹流过去一样。
那次差一点就看见他的正脸了——恰好有风吹过去,我只是指尖不小心碰到刃面,这样小的声音,竟然也被他发现了。
一柄细长银剑立刻朝我飞过来,我堪堪避开再转过头的那一瞬间,他脸上就严严实实地罩着银面具了,接剑翻身来追我的时候,身上环佩叮当乱响。
谢怀霜每次都能发现我。
墙头上面的漆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脱落了,翻下去的时候搞不好会绊住脚。我从那扇还是没人路过的月洞门上面,分过来一点目光瞥一眼——还是要小心。谢怀霜是很难缠的对手,遇上他的时候一点点疏忽都要不得。
他今天为什么还没有发现我呢?我这个头号通缉犯明明在他们神殿偷看了几个时辰了,日头都斜了,那扇门居然还是没有出现我要等的人。
不可能没有发现我的。我知道谢怀霜这个人,眼力、耳力,都敏锐得不像常人。甚至是直觉都敏锐得不像常人,哪怕看不见、听不见,他都能摸出来六层高楼的地形来。
——他什么时候耳聋目眇的呢?
我对自己心里升上来的这个念头很茫然。他这样一个人,连我都近不了他的身,怎么可能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
墙下忽然轻响一声,我一抬眼忽然看见一抹绿色从日影里面闪过去。
差点没看清就跳下去了——当然了,只是差点。这么低级的错误,我是不会犯的。什么都不是,一片树叶被风卷过去了。
要专心。要专心。
我把刚才那些胡思乱想都甩开,重新凝起来心神盯着那扇门。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跟我耍什么诡计,神殿的人一向诡计多端。虽然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可恶,但肯定也有很多很多的心思。
大多数时候,我能猜出来几分他的心思,但是今天我是真的看不穿他了——现在日头都要落下去了,对面天际上已经远远地现出来一钩淡月。
我都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了,谢怀霜为什么还不来追杀我呢?这不像他。
四下没有旁人,指节敲在剑身上面的声音格外明显。我敲几下,又更用力地敲几下,他竟然还不现身——我都已经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了,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忍不住开始着急了。神殿那群糟老头子坏得很,不会是又让他去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了吧?
他们那群人总这样。谢怀霜到底是人还是神,他们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总让他去那些很危险的地方,给他们神殿赚名声。
越想越不对,我连忙从墙上跳下来,忽然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的时候硬生生把剑收了回来。
“师姐?”
陈师姐站在夜色里面,神色很奇怪,盯着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不是他们的娱神仪式吗?”我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问,“我来闹点乱子——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吗?”
陈师姐没说话,良久才叹气——叹什么气?
我心里冒出来个猜想,立刻紧张起来,上去抓着她的袖子:“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他,是不是他真的又被……”
“跟我回去。”
她抓住我的手腕,我一用力,又挣开:“我没见到他,我不回去,我……”
“跟我回去,”她又按住我,声音放轻一点,“他……他跟我们在一起,你回去就见到了。”
“跟你们在一起?”我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你们把他抓了?你们有没有把他怎……”
“没有,怎么会……都好好的。”
这事的确很奇怪,但师姐从来没骗过我的。我犹豫片刻,点点头。
“他和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不做什么。”陈师姐递给我个药丸,“把这个吃了。”
“我好端端的吃药做什么?”
“你昨天跟他打架,受了伤,你都忘了吗?”她塞到我手里,“吃了。他专门叮嘱我,让我带给你的。”
谢怀霜有这么好心?
我很怀疑,被师姐盯着看了半天,还是决定尝尝谢怀霜在搞什么诡计,接过来,咽下去。
“困了吗?”
她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
叶经纬来的时候,我正自己坐在窗下。外面花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影子照在窗户上来回打晃。见她进来,我就把那柄短剑又收回怀里。
“我听你师姐说,你前两日又自己去神殿旧址了?”
我没说话,她把药箱放下来:“伸手。”
她手指按上来就不作声,我又问她:“最近你和你师傅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再留心。”
叶经纬没抬眼,停了片刻又问:“最近吃药了吗?”
“吃了。”
她点点头,沉吟许久,提了药箱站起来:“等会儿给你留新的方子,按新的吃。”
“知道了。”
“又是几更睡的?”
“不太晚。”
她看我一眼,我说实话:“三更。”
“你这样不……”
“总得趁清醒的时候把该干的正事都干了。现在是缺人手的时候。”
叶经纬不说话了,叹口气,转了身要出去。
“欠你的铁傀儡都做好了。”我又坐回去,给她指指外面,“放在那儿了。”
“好。”
我和她这次也没多余的话可说,她掩了门出去的时候,我隐约听见陈师姐的声音:“叶大夫,这都大半年了,他这到底……”
隔着道门,叶经纬的声音也听不太分明,我只能听个大概:“……这是心病,我治不了根。你们还是看他看紧一点。要是再像头一次那样,几处旧伤迸裂,又滴水不沾到处不要命地找几天几夜,我也没办法。”
这次叶经纬开的药也苦得不像话。她出去了,我就又把那柄短剑拿出来。
银光凛冽,触手生寒。只有青色的剑穗柔软地垂下来,像谢怀霜的衣角。
“我其实……其实每天都吃药了。”
这柄剑大概真的跟他太久了。流苏贴在脸上的时候,我偶尔能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味道,和谢怀霜身上的一样,轻而淡的香气。
“特别苦。比之前的都苦。”
闭上眼睛的时候,在那点淡到近似于无的气味里面,谢怀霜的影子就又摇摇晃晃的浮现出来了,水面上模糊的倒影。
话是这样说,但他要是能看我一眼,我大概就不觉得苦了。
“你不要听叶经纬乱说。我才没有那样——我知道那样你不高兴。”
这件事情我每次都和他重复一遍,毕竟我早和谢怀霜保证过,不管怎么样,我都肯定、肯定不会先扔下他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次他害怕成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把神殿里里外外都翻过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那他肯定就还在什么地方等我。
“情报阁说,有人前几日在郴州见过跟你身形很相像的人。我和师姐他们都说过了,晚上我就去那里。”
这样的消息其实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但是也没关系,找不到他,我就接着找他。找一百次、一千次都找不到也没关系,大不了我找一辈子,变成魂魄了再接着找。天地再大,千里万里,也总有尽头的。我总能找遍的。
就算秋天没有找到、冬天也没有找到,都没关系。眼下是春天,是谢怀霜最喜欢的春天,也许我就找到了。
——眼下是他最喜欢的春天。他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带着那柄短剑出门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月又渐低霜又下,玉兰花的影子落在窗户上,未开的花瓣轻轻地从我掌心擦过去,像什么人的笑声从我手心掠过去。
——心里每次念出来那个名字的时候,都会颤一下。
谢怀霜到底在哪里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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