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上仙宗，宗门议事厅。

　　此时已近深夜，内厅仍灯火通明。

　　各峰脉长老分坐长案两侧，一派肃穆，神情恭谨。唯有少数人熬的眼眶通红，又不敢有丝毫表态，只能强灌浓茶，嗑清心丹才勉强支撑。

　　会议从今晨起突发式紧急召开，由柳泽风主持，仙君亲自坐镇。

　　这样风雨欲来的架势不免令众人惊慌失措，细问之下才明白是要查账。内门外门几乎各部有头脸的人都在此处聚集，戒律堂携天机峰弟子组成稽查办，挨个查账。没有问题的长老才能安然坐到现在，那些有问题的，情节严重直接被打入黑水狱，稍轻些的也是一百道烙骨鞭！纵使修为强悍的高阶修士，乍听此言也忍不住脸色发白，面皮发抖。

　　然而直到此刻，整个上仙宗内各主峰脉及分支侧脉的账目，也仅仅才查完一小半，成功脱险的修士烂肉般瘫在椅背上，还没查到的修士便是百倍煎熬。

　　陈观雪端坐于上首，正听取着一位长老关于资源调配的冗长陈述。他面上一片平静，偶听到认同的部分还会几不可查地颔首以示肯定。但若尚有疑虑，那冰魄般的眼眸便会倏然定格在陈述者身上，同时，修长的指节开始以固定的频率，缓缓叩击桌面。

　　那叩击声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呼吸与心跳，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紧绷又脆弱的神经之上，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陈述者言语中的每一分虚实。

　　柳泽风则在旁摆出一副笑脸，有时甚至会亲自为某人端茶倒水，态度可堪温和。但唯有一条，在这场会议没有彻底结束之前，谁也别想提前离开。当然，被封住灵力，突然拖下去的不算。

　　其实一开始也有长老狗急跳墙，试图逃跑，刚摸到殿门的边，就已经被自动开启的防护阵法烧成灰烬。陈观雪当时正在品茶，听到惨叫声，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也有长老试图说情，不过毫无用处。

　　抛开这些偶发的插曲，整场会议的进行，顺利到不可思议。在实力与权柄的双重镇压之下，所有人几乎生不出任何违抗的心思。

　　“可以了。”

　　某一刻，仿佛来自天边的恩释梵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陈观雪抬手，柳泽风会意，将包围整座议事厅的阵法灵罩彻底关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就如同他们来时一般，好多长老尚且未能自那窒闷彻骨的威压中缓过神来，表情僵木没有动作，直到柳泽风站在台前，正式宣告道：

　　“今日的查账到此为止。”所有人才缓慢又小心的长舒了口气。

　　柳泽风见状，脸上漾起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踱步到大厅中央，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诸位同仁，今日辛苦了。”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心有余悸的面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谅。

　　“我知道，如此兴师动众，难免让大家心中忐忑。但仙君与我，皆是为了宗门的清正与长远计。” 他话锋微转，依旧含笑，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能安坐于此的，皆是经得起查验的同道。至于一些……往日无伤大雅的疏漏。”

　　他刻意顿了顿，给众人消化的时间，才缓缓继续：

　　“仙君仁慈，念在诸位往昔勤勉，愿网开一面。自明日起，各峰执事堂将开设补税通道，限期一月。只要在此期间，将往昔亏空一一补齐，今日之事，便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他笑容不变，声音却悄然压低了一丝，带着冰冷的警示：

　　“当然，若期限一过，还有人冥顽不灵，企图蒙混过关……那就休怪宗门法度，不容情面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刚刚松了口气的众人，心头又是一紧。

　　柳泽风眼神安抚了下，“那么……”

　　在一众屏息凝神的目光中，他冲着端坐上首的陈观雪施礼道：“接下来，便由仙君来宣布几项，即将颁布的新政。”

　　陈观雪闻言，并未立刻开口。他淡漠的眸光缓缓扫过全场，将每一张或疲惫、或惶恐、或故作镇定的面孔尽收眼底。这短暂的静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仿佛最后的审判在蓄力。

　　这当然也是提前计划好的。此刻，所有人的念头都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放往常多么不屑一顾的方案，在此刻身心俱疲、只求速离的前提下，也势必会畅通无阻。

　　如此，满殿皆静，只待圣裁。

　　但就在他唇瓣微启，即将吐露第一个字的刹那——

　　宽大袍袖之下，陈观雪的指尖，忽然病态般的抽|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轻柔的、带着复杂到难以分辨情绪的抚触，自他死寂的魂海上漫不经心的掠过，勾起的颤栗胜似侵略体表，却又在快意即将攀升至巅的刹那，无情残忍的收回，怅惘般的戛然而止，与扑朔迷离地亲密剥夺之痛，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呼吸失序，近乎失态。

　　“师尊……”

　　“仙君！？”

　　陈观雪的身姿骤然僵硬。眼前，来自柳泽风的关切问询近在咫尺！耳畔，那饱含恋慕痴迷的轻唤似魔咒穿心！

　　倏忽间，两个画面在此刻猝然交织重叠，一半是庄严肃穆的议事厅，另一半是风雪萧索的万象广场，陈观雪眸光颤动，过载的信息竟让他有片刻的失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同一个人怎能同时出现在两段不同的时空？

　　不，不对，是他留在万象广场神像内的那抹分魂，在慢半拍的为他传递，就发生在前一刻内的事情！

　　“仙君，可是有何不妥？”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异样的目光化作千万道刺骨冰冷的探针。陈观雪袍袖之下紧攥的手指已潮热一片，既为此情此景，也为那来自万象广场的诡异联结。但此刻他袍袖轻振，借着这个动作将那股失控的战栗死死压下。旋即，他周围威压轰然荡开，似滔滔浪屿、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席卷大厅，将所有窥探不臣的目光狠狠压了下去！

　　他倏然起身！

　　华美繁复的雪袍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尔等——”声音沙哑，却更添森寒，“当真以为，内外门彼此倾轧、党同伐异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本君……一无所知？！”

　　此话落，厅内气氛已彻底降至冰点。

　　“一个，就敢假借宗门之名，行垄断之实。领着内门精英，将宗门秘境视作私产，提前数月演练战阵，摸清关卡。莫不是当真觉得这‘天枢论道’，是专为尔等开设的戏台吗？”

　　他的眼眸凝在厅内某处，在那里恰巧站着几位内门的长老，骤然为威压所慑，顿时满身的冷汗，连忙低下头去，作鹌鹑装。

　　“另一个，就不思进取，只顾煽风点火、怨天尤人！分明抬高了近三成对外门的资源调配，结果初赛晋级的弟子却不增反减，此为何故？”

　　外门长老亦各个噤若寒蝉。

　　但事实上，以陈观雪目下的视角，只看得到碑林耸立的万象广场。

　　他正堪称冷酷地审视着那个站在神像面前，渺小狼狈的身影——破衣烂衫，满身伤痕，惨淡的面容近乎透明。那样卑微的存在，漫天风雪中越显伶仃独孑，无所依凭。

　　是许泠川，是他回来了。

　　但也正是微末如蝼蚁的家伙，却在此刻，在满殿众人皆在他震慑重压之下抖若筛糠之时。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却向他投来了俯视般的悲悯目光。

　　悲、悯。

　　陈观雪无声咀嚼着两个字。少顷，露出森寒一笑。

　　他在悲悯什么？我吗——？！

　　“些许微末功绩，也敢在此造次！”

　　冷冽如刀的话刚落，“噗通！”一声，被凝视的几名长老终于耐不住威压，通通跪倒在地。

　　“仙君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

　　“是啊仙君！属下绝无忤逆之心啊！实在是外门那帮弟子，他们野性难驯，资质低劣又不堪教化！就算投入再多的资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济于事啊！”

　　这番话无疑于是对外门彻头彻尾的轻视跟侮辱。

　　几个外门互相对视一眼，终于不再隐忍，拼着被责难的风险，咬牙出列。

　　“仙君容禀！”某位外门姓赵的长老道，“我外门弟子的根基与内门这帮世家子相比，本就薄弱。但我等便是再不得教化，也断然做不出在圣地行魔族之事的暴行！”

　　“胡说……”

　　“天孤坪一战，内门精英带高阶灵武将雪原狼全族近乎灭种！这等恶劣行径，难道不是魔族才有的做派吗？”

　　“那外门难道就没有参与围猎的？！”

　　“能将高阶妖兽砍瓜劈菜般收割的武器，不是我们外门的吧？我们有能力把雪原狼灭种吗？”

　　“没有灭种！还有其他族群……！”

　　“好了！都安静——！”

　　柳泽风厉喝一声，蹙眉打乱，“你我皆出自同门，仙君面前，如此互相攀咬成何体统？！”

　　待众人躁动暂时压下，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上首的陈观雪。似乎只有他还记得，本该刚刚颁布的政令？

　　不过现在如此发展也好，今天所有人心惊肉跳一整天，正好给一个发泄的出口。况且内外门争斗由来已久，这次新政的颁布本也与此事有极大关联。

　　“柳泽风！”陈观雪忽而启唇，面色难看到极点。

　　于殿内众人来看，当是他们庭前失礼惹怒仙君。但于陈观雪来说，自然是因为那个胆敢讽刺他什么“最好永远在天上”的小徒弟，许泠川。

　　今次如不能将其捉回好好惩戒，他身为师尊的威严何在？

　　柳泽风立即出列：“属下在，仙君吩咐。”

　　“即刻完善赛制，彻查违制灵武并处罚金！严重者直接剥夺参赛资格！第二轮赛事原定试炼场作废，更换未最新发现、未竞探索的新秘境——‘雪洞迷宫’！”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雪洞迷宫的话，不就是寒穹山附近，陈观雪甫一出关便提到的高阶秘境吗？竟然这么难？！

　　“仙君，这太过……”

　　资历颇深的赤火峰主李登封下意识起身，试图谏言。他曾出言力挺原定秘境‘寂烬海’，那里虽名为海，实则其下乃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熔岩，不仅对他门下火灵根弟子十分有利，且，对整个北地甚少接触火灵的其他弟子，也是一种磨练和考验，不是吗？

　　但他话音未落，陈观雪冰冷的目光已如冰锥般刺来。

　　“嗯？”

　　仅仅一个音节，伴随着骤然提升的恐怖威压，让李登封瞬间气血翻涌，后续的话语死死卡在喉中，脸色煞白地跌坐回去。

　　陈观雪不再看任何人，雪袍化作银线，驾起清气，裹挟着满室的清寒就此离去。只在经过众人身侧时留下：

　　“具体事宜，皆由柳代掌门全权裁定！有疑议者，亲来寻本君理论！”

　　“理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煞气。

　　众人自然不敢再辩，纷纷唱和：“吾等，谨遵法旨——！”

　　再抬头时，天边流光隐没，已无丝毫踪迹。

　　唯有彻骨地、令人胆寒惊惧的威压，残存于此，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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