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财气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豫王仍觉得不真实。万源就这么放他走了？

　　忽然之间一阵灼烧感从小腹烧上来。

　　不是幻觉。那痛感阴狠如鬼火，煎烤着他的皮肉。豫王痛得伏下身子，在宽大衣袖里瑟瑟发抖。

　　他伸手一摸，烫的源头竟是一枚圆环玉佩，正是与送给长媚的玉哨配对的。他告诉长媚，只要吹响玉哨，他一定会赶到她身边。

　　长媚吹哨了。

　　玉佩的热度骤然消退，豫王的心瞬间冰凉。

　　“停车！”他猛地掀开车帘，不等马车停稳便纵身跃下，一把夺过前面轿夫的马匹。

　　他甚至没时间思考这是不是陷阱，也没空盘算万一扑空该怎么办。豫王满脑只剩下一件事：长媚在叫他。

　　马鞭破空，蹄声如雷。

　　街景在耳边呼啸成模糊的色块，商贩的惊呼、游人的咒骂，统统被狂风撕碎、抛在身后。他此刻心无杂念，只有一个念头如鼓槌般敲击着心脏：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不能撞到任何人，任何东西。耽搁一瞬，都将万劫不复。

　　骏马冲进那条背街，豫王的目光如箭，瞬间钉死在娇红馆的窗，长媚正探出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纵身跃下！

　　“长媚！”

　　豫王魂飞魄散，身体先于思考做出反应。他猛夹马腹，恨不得身下骏马再快个千百倍，压身俯冲，腾跃滞空。接住她！必须接住她！ 他甚至没想过，这样不管不顾冲过去，两人会不会一起撞得筋断骨折。

　　豫王展臂飞扑，抬头正对长媚诧异目光，他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声音，手臂高举几乎脱臼，上身倾斜几乎摔下，指尖终于够住她的衣裙一角。

　　接住了！

　　豫王双手如遭铁锤重击般疼痛难忍，却不敢放手，好在长媚眼疾手快扯住了缰绳，借力跃上了马背，豫王只感受到寒风呼啸刺骨，长媚砸下，粉身碎骨，揉进他的身体里。

　　劫难得生的狂喜在墨俨身体里铺天盖地，胀开爆炸，他提不起一丝力气，楞楞地拉着缰绳，身下的马都在踉跄后继续奔跑起来，他仍然呆呆痴傻，长媚贴着他的胸膛，气若游丝的声音如蛇：“带我走，离开京城。”

　　墨俨哑声回答：“好，但是我未必能离开京城。”

　　“未必，你有藏身的地方吗？”

　　墨俨点点头，又摇摇头，拥紧了身前的长媚，怕她逃掉或消失。“太后跟万源吵了一驾，把我先放了，却未必容我回到临川。除非......”

　　“除非他们有把握，你回临川能跟慎王大闹。”

　　长媚头疼接道，“我没料到这太后一遭雷厉风行，但万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你甚至不如住在皇宫里安全。”

　　这比她计划的要快多了，长媚隐隐察觉这其中无穷的暗示征兆，如同一根长长的、埋伏许久的引线被点燃，但不知何时才会爆开。

　　两人共乘一匹，加上要避人耳目，速度不知比来时慢多少，等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到了官道处，胡颀阴沉地看着豫王。

　　“王爷是打算私奔吗？”

　　豫王神色凝重，把长媚接下马，牵进马车，才与胡颀搭话，“十万火急，晚些解释，王府还剩多少人留在这里？”

　　胡颀沉吟道：“只剩几条暗线，供我们出关还是可以的，只是仅有一次机会，绝无反悔余地。”

　　豫王安慰胡颀道：“上次父王回信里说想我了，要我赶紧回临川，想来也不是说说而已，父王会有办法的。”

　　胡颀说不上来听到这话他什么感觉，他知道豫王不经事，但也未料到他麻痹不仁至此，他心绪不稳，郁闷难言，刚好与车帷内长媚对望。

　　日已西沉，天边渗出粉意，奉高冬日的晴太干燥，刀片般刮得胡颀唇焦口干，长媚目光沉沉，胸有成竹地看着他，胡颀忽然间明白豫王为何有恃无恐，因为他已经拥有长媚，他们进一步可以逃出生天作神仙眷侣，退一步可以相拥殉情当亡命鸳鸯，胡颀目光爬上一丝狠意，也不知是怨豫王把一个女人排在他前面，还是怨长媚宁愿选择拖着墨俨这种蠢货作为累赘也不愿求助他。

　　“王爷英明。”胡颀赞道，随后他一挑车帷，坐到长媚身边，“姑娘又有何高见。”

　　长媚笑道：“你可知宣子离进宫了。”

　　一时胡颀心事纷杂，某个关窍被无意点通，但还是未经思考接了一句：“进哪个宫，后宫？”

　　长媚叹道：“万源也是把你们虐成傻子了。”

　　“这些年，王府花样百出地献媚，宣家一直无动于衷吧。”

　　胡颀点头。

　　“也不知道两地相隔千百里远，万源又如何能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地使唤宣家，你们说，为什么宣家会对皇帝这么忠诚？”

　　长媚神秘兮兮凑近两人，“为何他们如此心有灵犀？”

　　胡颀明白长媚的意思，“你要挑拨离间？”

　　长媚羞涩一笑：“真难听。良禽择木而栖嘛，我给宣家找到王府这样顺意的下家，宣家该感谢我才对。”

　　豫王恍然大悟：“掮客，我懂了，长媚要帮我们拉皮条。”

　　长媚弯肘顶了一顶豫王，笑道：“你们王府又能拿出什么讨人欢心的价码？”

　　豫王答道：“我可以出卖色相，入赘宣家，宣子离有没有适龄的姊妹来着？”

　　胡颀没理会两人嬉笑打闹，他问长媚：“你又如何能说动宣子离？”

　　长媚眸亮如水，笑意浅浅又深深，在昏暗的褐红车帷前上下浮动，看得胡颀一阵头晕目眩。

　　“总得先让我见着他。”

　　有人服软，有人吃硬，人生七窍，总留有一条缝让人来叮。

　　......

　　禾染第三次跑进长媚的厢房，苦着脸发问：“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都不留个信儿！

　　等她回来她定然要......不理她几个时辰！

　　忽然她留意到窗子大开，飒飒风动，她疑惑地走上前要关窗，这样冷的天，姑娘要出去也该关了窗才走，莫非......

　　一截软巾挂在窗上，里头瞧不见，要挨着窗往下看才能发现，禾染一瞬间魂飞天外，呆若木鸡，她颤着手将软巾取了下来，抱在怀里看。

　　那截软巾早被冻得冷硬，禾染察觉不到似的捧在手心里捂住，还低头埋进去，像只雪地里的小狐狸，希望能从上面闻出长媚的踪迹。

　　她呆呆地想：长媚是死了，还是逃走了？

　　如果是逃走了，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不止几个时辰了，她发誓，假如让她再见到长媚，等她再见到长媚，她要不理她一整天。

　　“小禾染。”

　　一道声音摄住禾染的魂魄。

　　她转头看着长媚从门帘里钻出，不由分说地红了眼睛，但她刚刚才发誓，如果不遵守，她会受誓言反噬，长媚会消失不见的，禾染扭过头，不理会长媚。

　　长媚走近，走到气鼓鼓的禾染面前，“我们离开娇红馆好不好。”

　　“不好。”禾染忍不住开口。

　　“我只在娇红馆对你有用，离了这里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禾染头撇开，还是不看长媚，谁知长媚思索道：“你说的有理，既然你有自知之明，我就不带你走了。”

　　禾染几乎要哇地一声哭出来，她说的明明是气话，她之前不是说过长媚去哪她也去哪嘛，长媚就是不想要她了。

　　“别逗乐了，你专门回来不就是要把她带走，还非要亲自来，说什么人家不跟陌生男人走。”胡颀在后面笑道。

　　禾染转头愣住，“啊？”

　　长媚摸摸禾染的脸，“脸冻得这么冰，窗也一直开着，染了风寒还要累我照顾你。”

　　“我一心顾着逃命呢，禾染大人，还不肯歇，叫人操心。”禾染比她稍矮一些，长媚攀住她的肩，侧脸贴上禾染的脸，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禾染这一次不吃这套了，“我就是赔钱货。你要我我就跟你走，你不要我我就留在这。”

　　“长媚，每次你这样说，你只是在找补，我看不见你的真心。”

　　长媚说不出话来，难堪地站在禾染面前，无往不利的手段竟然在如此亲近的人面前失效。

　　胡颀站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好吧，你看透我了，”长媚笑道，“我的禾染总是冰雪聪明的。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我还跟你走，长媚，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装作不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禾染委屈地捏紧长媚的衫裙，小姑娘还是耐性不够，长媚一低头她就扑进长媚怀里，把长媚的领子抹得一塌糊涂。“你能不能不要骗我了？长媚，你答应我。”

　　长媚不说话，只静静地抱着禾染，安抚似的一遍遍顺着她的背。

　　胡颀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他哑然失笑：究竟有多少人向长媚求过这个问题的答案，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真心？

　　“好了，两位......重修旧好也修得差不多了，再不走老鸨要找我加银钱了。”

　　长媚朝她歉意一笑，似乎想说：我也没料到这里会出麻烦。然而胡颀只是宽宏地回以一笑：不着急。

　　善有善报，他希望将来轮到他时，长媚也这样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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