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兮之下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的深海中反复浮沉。

　　痛楚是最先回归的感知。左腿骨折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钻心的剧痛，全身肌肉像是被拆散后又胡乱组装起来，每一寸皮肤都残留着电击后的酸麻和撞击后的淤青。

　　然后是一种失重般的颠簸感，以及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

　　叶言兮艰难地撬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

　　他正躺在一辆行驶中的车辆后座。不是之前那辆押送他的货车，而是一辆内部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身上的伤口似乎被简单处理过，骨折的左腿被用简易夹板固定着，疼痛感因为某种镇痛剂而变得钝化，但依旧清晰存在。蒙眼布和嘴上的胶带不见了，手铐也被解开了。

　　他猛地想要坐起来，却因为动作牵动伤口而痛得闷哼一声，一阵头晕目眩。

　　“别动。你需要休息。”一个平静的、略显低沉的男声从前排驾驶座传来。

　　叶言兮的心脏猛地一缩，警惕地看向驾驶座。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司机背影，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不是叶时南的人。也不是警察。

　　是那些袭击者？救了他的人？

　　“你们……是谁？”叶言兮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路过的人。”司机的回答简洁而模糊，听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要救我？”叶言兮追问，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背影，试图找出任何熟悉的特征。是观察者吗？声音不像。是观察者派来的人？

　　“受人所托。”司机依旧惜字如金，专注地开着车，似乎不愿多说。

　　受人所托？是那个观察者吗？他果然还有同伙！

　　叶言兮的心中瞬间被无数的疑问填满。他想问观察者到底是谁，想问隧道里的袭击是怎么回事，想问现在要去哪里……

　　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大概率什么都不会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追问，而是开始仔细观察车内的环境，记忆车辆行驶的路线和大致方向，尽管看不到外面具体景象，但能通过转弯和颠簸程度判断一些。

　　车辆似乎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路况从平稳的高速逐渐变得有些颠簸，像是进入了郊区或者路况较差的地段。

　　最终，车辆缓缓减速，停下。

　　司机率先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似乎是个清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僻静的、带着个小院的独栋旧屋，周围树木葱郁，似乎位于城市远郊。

　　“下车。”司机的语气依旧平淡，伸手搀扶住行动不便的叶言兮。

　　叶言兮借着他的力道，艰难地挪下车。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司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普通、毫无特征、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男人。只有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透着一种经历过风浪的沉稳。

　　司机搀着他，走进小院，用钥匙打开屋门。

　　屋里有些简陋，但干净整洁，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像是有人定期打理，却又不常居住的安全屋。

　　“这里有食物、水、药品。足够你用到伤好。”司机将他扶到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新的、未拆封的廉价手机放在桌上，“这个手机是干净的，里面只有一个号码。非必要，不要联系。也不要试图用它做别的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是谁托你的？那个……罐子里的人？”叶言兮忍不住再次问道。

　　司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安全”了。暂时。”

　　“好好养伤。忘记不该记得的事情，对你最好。”司机说完，不再多言，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等等！”叶言兮急忙叫住他，“叶时南……司徒玄……星穹资本……你们到底知道多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司机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有些漩涡，不是你能掺和的。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径直走出门，发动汽车，很快便驶离了这里，消失在郊区的道路尽头。

　　只留下叶言兮一个人，呆坐在陌生而安静的旧屋里，腿上打着夹板，身边放着一个只能拨打一个号码的手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处着落的不真实感和迷雾。

　　他又一次被“救”了。

　　从一个绝境，被抛到了另一个看似安全、实则更加孤立的孤岛。

　　那个司机，还有他背后的人，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命，但也绝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他们救他，更像是在执行某项任务，或者……遵守某个承诺？

　　而那个承诺，或许来自于那个已经消失的观察者。

　　叶言兮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

　　隧道里的枪声、爆炸、叶时南惊怒的吼声、那枚精准的麻醉针……这一切都显示，救他的这股力量，绝非寻常。他们有能力正面冲击叶家的人，并且手段狠辣专业。

　　他们是谁？观察者又属于哪一方？为什么帮他？真的只是出于“善意”？

　　那个司机警告他不要深究，忘记一切。

　　可他怎么可能忘记？

　　叶时南的折磨，父亲的冷漠，静山的绝望，地下训练场的残酷，还有那个敲击扶手的神秘男人司徒玄，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涉及非法实验的庞大黑暗……

　　这些记忆和疑问，早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里，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廉价的手机上。

　　只有一个号码。

　　这是他现在与那个神秘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他拿起手机，摩挲着冰冷的塑料外壳，内心挣扎。

　　要打过去吗？询问？求助？还是只会招来更多的警告和危险？

　　最终，他放下了手机。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先活下去，先恢复。至少，要能自己走路。

　　他挣扎着站起身，找到厨房，给自己弄了点简单的吃的。然后根据急救包里的说明，给自己换了药，重新固定了夹板。

　　日子仿佛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每天在这座孤零零的旧屋里养伤，自己换药，自己做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和发呆。窗外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安静得让人心慌。

　　腿伤恢复得很慢，但好在没有恶化。身体上的其他伤口在逐渐愈合。

　　但心理上的煎熬却与日俱增。

　　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对叶时南和叶家势力的阴影，以及对那个观察者和救援者目的的猜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无数次拿起那个手机，又无数次放下。

　　他知道，一旦拨通那个号码，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头。可能会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漩涡。

　　但他同样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等伤好了之后呢？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像一个真正的“张伟”一样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他不甘心。

　　那个被强行锻打出来的、冰冷的、坚硬的内核，在寂静中发出不甘的嘶鸣。

　　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叶言兮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闪电照亮的、疯狂摇曳的树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摇摆不定、充满危机的前路。

　　他猛地站起身，拿起了那个几乎被他攥出汗的手机。

　　不再犹豫。

　　他按下了那个唯一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终于被接通了。

　　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沉默的电流音。

　　叶言兮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道：

　　“是我。”

　　对面依旧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个熟悉的、经过变声处理的、冰冷的电子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你不该打这个电话。”

　　果然是那个观察者！或者说，是他那边的人！

　　叶言兮握紧了手机：“我需要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意味着付出代价。你准备好了吗？”电子音毫无波澜。

　　“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吗？”叶言兮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电子音似乎轻笑了一下，极其短暂，几乎像是错觉。

　　“很好。”

　　“那么，第一个任务。”

　　“用你身边能找到的一切工具，在明天中午之前，找出这个安全屋里隐藏的三个监听或监控设备。”

　　“找到它们。或者，被它们一直监视着。”

　　“证明你不是一个只会求助的废物。”

　　“否则，这个号码将永远失效。”

　　说完，电话被直接挂断。

　　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叶言兮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照亮了他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任务……来了。

　　代价……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开始扫视这间看似普通、却可能布满眼睛的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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