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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八月末尾的空气中游离夏尽的热意,崇云殿门窗紧闭,殿顶藻井的繁复花纹看起来格外令人浮躁。
郁琮半倾身子闭目养神,指节抵在眉窝一下下按着。光线投射在鼻梁左侧,阴影将那张脸分隔成一明一暗的两片颜色。
她后悔了。
下颌肌肉松开又咬紧,人似是泄尽力气,微弱地深呼吸后,轻声叹息。
何故要说那气话,又何故执意贬皇后为尼。
她弄不清自己。
似乎是,身临高位便不容许他人挑战帝王权威,就算是纪青鸾,也不可以。
多年来,两人间有身份差距,可相处之际彼此平等,未分高下。这心态上的转化,就从权臣之死开始。
她不再受百般掣肘,成为大燕真正的皇帝,心态亦随势膨胀高涨,一夕之间喷薄而出。
“陛下,太子与公主殿下来请安了。”张长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郁琮揉着眉心,“传。”
一阵过后,郁明弘和纪灵均垂首走进崇云殿。
“儿臣,给父皇请安。”
“儿臣,给父皇请安。”
移开鼻梁处的手,郁琮正视前方,道:“坐罢。”
“是。”
郁明弘年仅五岁,只是小小孩童,他的幼年记忆中,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乳母,而后便是纪桓。既没见过父母,也不知父母是何模样。
那日纪桓告诉他,御座上的人便是他的父皇和母后,他心里其实是雀跃的,高兴于自己终于见到了至亲。但当血腥场面骤然发生,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对眼前的“父皇”,也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惧。
“太傅近些日子都教了什么?”郁琮看着太子。
“回父皇,这几日在学《礼记》。”
“妙央呢?”她又问。
纪灵均已经及笄,年方十六。当日皇后生辰宴上的变故她不甚了解,事后也曾私下询问太子詹事,但宫中仿佛都对此事讳莫如深,那詹事也只说,陛下心思深沉,叮嘱她务必谨慎行事。
皇帝已下诏让她入皇族宗牒,如今,她该叫郁灵均了。
日前姑姑自请去紫光寺清修的圣旨布告天下,自己在这皇宫之中,再无所依托。
几个念头刚刚闪过,便听皇帝发问,她微微倾身道:“儿臣近日在读《女诫》。”
“太傅要你读的?”郁琮皱眉。
“是。”
啜饮清茶,郁琮不以为然,“取其精华,不必字字当真。柔顺谦卑、夫为妻纲那一套,莫要读进心里去。”
“儿臣明白。”
心理上,郁琮并未把两人当作自己的子嗣,自然也生不出亲情之感来,话说了几句,便再无下文。
沉默一阵,纪灵均抿紧嘴唇,接着开口说:“父皇,母后明年便要前往紫光寺,儿臣想......”
“嗯?”
“儿臣想,趁母后尚在宫中,有时间能够去多陪陪母后。”
郁琮抬起眼睛审视对方片刻,神色意味不明。
“每月初一,可在凤翔宫停留半日。”她到底还是心软,觉得,有个人能疏解皇后的苦闷也好。
纪灵均伏身施礼,“儿臣谢过父皇。”
*
肃州,安北王府。
五年前,在燕都与婢女生子不久,安北王世子便被纪桓送回肃州,只将其独子留在丞相府抚养。
获悉权臣弑君未遂反被杀的消息,世子那张终日痴傻的脸上赫然是神志清醒,第一次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神色来。
他胸口畅快不已,仰天大笑,笑容愈渐疯癫,像是要把所有抑郁通通倾泄干净。
而今自己的亲生子被立为太子,这时机送到眼前,焉有不要的道理?
长宁十一年冬,肃州异动。
侦骑校尉连续几日快马加鞭,将此事上报幽侯台。
随后,赵磐率百余幽侯卫乔装潜入肃州,暗中缉捕相关人等严刑拷问,获得重要线索后,又将他们供出的上级官员押解至燕都。
诏狱,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关押涉嫌谋反的官员、宗室皇族,以及触动皇权的宦官,或贪腐等重案主犯。
诏狱位于燕都刑部大牢的东南方,终年不见天日。昏暗的甬道两侧,石砌囚室的墙缝填满泥垢草屑,偶有风穿进,也带着一股铁锈混合囚犯身上的腥馊味。
每间囚室丈许宽,地面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甬道壁灯照进去时,光线也因距离变得微弱,看不清人脸的模样。
囚室墙上正中拴着手臂粗的铁链,一端扣在铁环,另一端则连接犯人手脚上的镣铐。铁链拖动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日复一日。
狱卒巡视的脚步声回荡,沉重而缓慢,偶尔传来拷打犯人的惨叫,和刑具碰撞人体的闷响。
刑讯室藏在诏狱深处,是一间四丈见方的密室。四周插着火把,火光摇曳不定,满室刑具的影子扭动似鬼影,阴森可怖。
正中央立起铸铁刑架,宽高一丈有余,顶端横梁倒吊铁环,用来扣住犯人的脖颈与双手,底部有一尺深的深槽,里面积着厚厚的血垢污水。
周遭石墙挂满各式刑具,夹棍、烙铁、刺鞭、铁钳等物,每一件都沾着暗红血渍。
*
“再问一次,主谋何人。”赵磐表情森然,扫了一眼犯人身上渗血的衣物。
刺鞭抽离,犯人痛哼出声,“我......我不知。是上面、上面要我纠集人马。”
“还不肯说?”
赵磐朝施刑的刺卒一扬头,对方会意,从刑具架子上取来铁钳。
“你只得十次机会。”
眼看铁钳钳上手指关节,犯人顿时惊恐,眼睛瞪大,直直望着铁钳逐渐收紧。
咔嚓一声,食指便被掰断。
“啊——!”
惨叫声穿透密室,扩散至整片诏狱。
墙根站着的另外几名肃州官员吓得浑身战栗,有的直接尿将出来,裤.裆一片狼藉。
又是咔嚓脆响,第二根中指被掰断,那犯人登时痛得晕厥。刺卒从旁提起一桶水兜头浇上去,对方却未见醒转。
赵磐挥挥手,示意幽侯卫从墙根处又拖来一人。
“卑职、卑职什么都不知啊!”那人双腿酸软,几乎是跪着被拖拽到铁架旁。
“是他!是他要卑职募兵。”指着晕厥的犯人,他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赵磐瞧见此人裤.裆脏污,恶心得皱紧眉头,对刺卒道:“把那个弄醒。”
“是。”
刺卒再次掰断那犯人的一根手指,对方瞬时惨烈叫喊,立即醒了过来。
“想好了么?”赵磐问。
犯人头发凌乱,垂着头,重重喘息道:“是.....是......郡都尉。”
此时一名戴着镣铐的官员突然自墙根处冲过来,“我知道!是肃州司马命令郡都尉起事!”有先前酷刑的震慑,他便想早早交代,以求免受刑罚。
“哦?”
赵磐看向刺卒。
后者从烧得通红的火炭中拿起烙铁,一下按在官员前胸,滋滋的声音伴随肉烧焦的气味,那官员立时惨呼起来。
“大、大人,卑职已经交代了,为何还要对卑职用刑?”
“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刺卒抬起烙铁,又按向官员右胸。
“啊——!”
冷冷瞧着,赵磐缓慢开口:“上劓刑。”
此话一出,官员眼珠惊颤满是恐惧,连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卑职所说都是真的,不敢诓骗大人!”
劓刑即割鼻,属前朝酷刑之一。受刑者面容损毁,几近于失去存活的尊严。
剩下的尚未受刑的官员个个惊惧不已,他们之中有的是文官,有的是中级武官,平日过得顺遂,哪曾见过这等酷刑逼问的架势。
而方才尿了裤子的,此刻呆呆望着刺卒割下那官员的鼻子,已然是吓得屎尿齐流,密室里登时泛起一股恶臭。
赵磐表情厌恶,侧头用手掌在脸前扇动几下,道:“扔出去。”
“是。”两名幽侯卫上前把那人拖走,押回囚室。
*
除夕将至,皇宫里却异常冷清。
今年的除夕守岁,郁琮没有让礼部操办。孤身一人,便毫无操办的必要。
鬼神之说,不过是世人附加的意愿。史上历朝历代的皇帝年年祭祀,最后,该覆灭的依旧覆灭。
她选择连年祭神,不过也是遵循礼制,天下人悠悠众口,总要顾及。
只是,明年皇后便入紫光寺,那时年尾除夕的桑蚕之神,又该由谁来祭呢。
高楼外的露台上,郁琮俯瞰着整个皇宫,飞雪飘扬,皇宫浸在漫天雪色,苍茫肃穆。
张长秋在不远处与人耳语片刻,随后小步走近。
“禀陛下,幽侯台已审出结果。”
“说。”
张长秋低首,“安北王世子蛰伏多年装疯卖傻,实乃伪装。八月末,他令肃州司马召集募兵,打算来年春日起事。”
他接着说道:“肃州刺史李文严并不知情,但奴以为,此人也要严防。”
“安北王世子......”郁琮低声念着这五字,她竟全没料到,自己这位堂弟不仅装傻,还能如此隐忍谋划。
“陛下,世子乃皇族宗室,身份特殊......”
郁琮冷漠横他一眼,复而望回漫天大雪。
“只盼,朝局清明,再无隐患。”
张长秋略一思忖,道:“奴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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