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一只光精灵似的小巧蝴蝶飞到若木指尖。

　　“姐姐。”那声音空灵悦耳，如同山间溪水淌过耳畔。

　　她有着一头新雪般的洁白头发，发丝柔软纤细如蛛丝。与君华沉重柔顺的鳞发不同，她的白发在空中轻轻飘着，极其缓慢落下。

　　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睛，有着仿佛一块玻璃被摔碎后支离破碎的线条，这些线条无规则地区分着一块块或金或绿的色块。具有璀璨而破碎的割裂美感，宛若零星的珠宝散落一地。

　　她的眼下也有一对花纹，身后披着金绿交错的斑斓蝶翼。

　　除此之外，她和若木大抵只有名字风格是相似的。

　　这是祁访枫第一次看见除了童雅以外最“不像人”的瞳色。而且，祁访枫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刨除花色差异巨大的瞳色和发色，她们从容貌上看也没有半毛钱相似。

　　很快，里面又飞出一只画风截然不同的……人形虫。

　　祁访枫瞳孔地震：【“这才是她们的本体？”】

　　圣通王：【“这是人形体，她和巨蝶形态都是本体。你平时见到的人形是拟态。”】

　　若木温和地发出了一串令祁访枫头皮发麻的长音。

　　——“好久不见，同胞。可以带我去见陛下了。”

　　漆黑人形体摇摇头，回答道：“感恩您的关心，先皇已穿越群星，回归星空。”

　　若木有些遗憾：“那好吧，现在主事的谁？”

　　她做邀请状，“请随我来。”

　　若木一把拽上了祁访枫，刚从圣通王那听完翻译的人类很是茫然。

　　“……我也去？”祁访枫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穿越后第一次受到真正意义上的重击。

　　若木理所当然道：“当然，不然我单独带你先行一步的意义何在？”

　　祁访枫精神还恍惚着，身体忠实地跟上了。

　　这就是世外妖？

　　这是什么品种啊！

　　世外妖不应该是衣袂飘飘的仙尊吗？衣袂呢？仙尊呢？

　　这和金菁那俩大妖的画风根本不是一个图层！

　　……怪不得妖族总自称人，原来真正的妖怪在这。

　　她在心里疯狂乱叫：【“卧槽，人外啊！”】

　　圣通王就很嫌弃：【“我不就是吗？”】

　　祁访枫也很嫌弃：【“你跟个人似的，叫什么？”】

　　若木毫无征兆地笑得很开心，似乎被逗乐了。

　　沙棠看了看她，又看看祁访枫，低垂着头。

　　【“……总而言之，不要拿后天修炼的大妖和天生的大妖相比。”】圣通王不情不愿地解释，【“前者从尘世来，必然回归尘世，当然和世俗妖族习性相近。后者只求飞升。”】

　　祁访枫的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谁家好人飞升飞到宇宙去啊？”】

　　若木就怜爱地说：“谁告诉你，我们这是修仙的？”

　　……

　　正值夏季，西北一片葱郁。

　　西北多山少平地，东部是玉纹平原，平原中还有大大小小的丘陵。中部是铜青山脉，最西边是黄沙洲。北部有一片狭长的地带与号称陆地最高点的伏娥高原相接，南边是上夹湖山脉。

　　若不是西面有个开口，玉纹平原应该叫玉纹盆地。

　　黄沙洲顾名思义，是一片大沙漠。铜青山脉退一步是黄沙，进一步是树林，做到了一半绿一半黄。左边是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的不毛之地，右边是草木茂盛的林地，可谓自然奇观。

　　祁访枫很惊奇，这样的纬度居然长得出这么郁郁葱葱的林子。

　　山脉和沙漠都有土著山民在，但人数稀少。在不考虑超自然因素的情况下，任何古代军队想要征服它们都是自找苦吃，生民要在这些地方繁衍生息也很有挑战性。

　　因此，西行队伍落脚的地方只能是东部的玉纹平原，邻近南海蝴蝶的繁衍区。

　　祁访枫跟着非人类穿梭在丛林里，不断思考这块地能怎么发展。

　　从春天起，这块“神弃之地”的疯狂就初露端倪。“北冰洋”的水汽越过伏娥高原与玉纹平原相接的低矮地带，带来恶劣的寒冷，并进一步减缓了高山冰雪融水的解冻。

　　这就造成西北春季极易干旱。

　　好不容易熬到夏天，冰雪融水涌入平原，给了农耕文明喘息的机会。这时，西大陆西侧海面上由数十个不散飓风组成的风暴线开始东移，裹挟着湿润的水汽，越过上夹湖山脉和铜青山脉的缝隙，在山间和平原都慷慨过头地降雨。

　　秋季，黄沙洲来凑热闹了，隔三岔五地往内部吹沙子。按理来说黄沙洲的沙尘暴越不过铜青山脉，但这并不是一个全然听从物理学命令的世界——铜青山脉西侧山壁存在很多时空裂缝，裂缝的另一端开口随机开在玉文平原或更南部的夹山湖地区。

　　这已经是东部那块小平原受到的最轻微的打击了。

　　到了冬天，大雪洋洋洒洒给平原盖了个厚被子，成功冻死无数人。

　　而对妖族修行至关重要的超自然能量——灵力，在这个地方也稀薄得像高原的空气。

　　如此潦草的发展条件，三个国家能自给自足已经很厉害了。

　　祁访枫心态很平淡：【“难怪叫神弃之地，我从没见过这么四面漏风又密不透风的地方。”】

　　圣通王：【“……”】

　　“完了。”

　　“什么完了？”祁访枫大惊失色。

　　若木说：“走完了。”

　　“到目的地了，别愣了。”若木指了指前边。

　　祁访枫：“……”拳头握紧了！

　　祁访枫气呼呼地几个跨步走到前面去，若木就笑眯眯地揣着手：“哎呀，年轻人就是活力。”

　　女妖：“您还是一如既往。”

　　若木说：“我觉得我变了很多，你居然觉得我没变吗？”

　　女妖回答：“基本不变。您和以前一样促狭，但比以前好心了。”

　　祁访枫：“……哈？”

　　若木摸摸下巴：“那姑且算个缺点来着。”

　　女妖没了回应，静静看着若木。

　　自尘世归来的人形体犹如一块被粗糙打凿过的黑曜石，通体漆黑，外甲锋利而光亮。面部的蝶形花纹宛若一副油彩妆容，两双转动的眼睛仿佛嵌入其中的宝石。柔软的蝶翼自肩头交叠披落，似一块透光的丝绸。

　　……像极了南海蝴蝶的一分子。

　　若木拍拍祁访枫的肩膀，对女妖说：“帮我照顾她一会。”

　　话音刚落，她伸手一推，身影被空间波纹吞没，消失在原地。穿越隐秘的空间门，一把锋锐的骨刀在地面磕碰敲击出清脆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脚步声只剩下大殿内清冷的回音。

　　一个紫宝石般剔透的人形体望向了来客。

　　黑色人形体优雅躬身行礼，用那种让人不适的长音与她对话：“我为先皇的回归感到喜悦，也很遗憾没能参加您的加冕礼，陛下。请允许我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与爱戴。”

　　陛下转过头颅，一双黑一双红的四只眼睛看向她。

　　“您还是那么贪玩。”陛下似乎温和地笑了，她问，“您带来了许多世俗妖族，听说您有意占有这片领地。需要我即刻带领孩子们离开吗？”

　　“不必。”若木说，“等一切自然结束就好。”

　　“感谢您的宽容。族群会在三天后继续洄迁，我们会离开这片土地。”陛下问道，“回归日即将到来，您要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不必。”

　　陛下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

　　她不明白。

　　祁访枫坐在简易搭起的营帐内，垮着脸。

　　女妖用通用语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祁访枫犹豫半天，小心道：“若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高深的问题让女妖沉默了几秒钟。“她和我们，不一样。”她说，“她是母神的养子。”

　　这个同样高深的回答让祁访枫很想挠挠头，但她忍住了。祁访枫问：“那她到底几岁了？”

　　这个更高深的问题让女妖回答不出来。

　　祁访枫想，很好，至少可以确认，若木是张年纪难以想象的老菜皮。

　　人类又看向那只顶着拟态的白底金绿蝴蝶，白蝴蝶说：“叫我沙棠就好。”

　　沙棠抬起袖子挡住嘴角的微笑，温温柔柔地说：“不必介怀，世外妖的礼仪与世俗妖族不同，她对你没意见。”

　　祁访枫眨眨眼：“您似乎更了解世俗妖族？”

　　那双金绿纹路的白色蝶翼在光下仿佛萦绕流动着荧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沙棠长得很漂亮。

　　不同于大魔花妖冶邪气的美，她的美是清澈明净的。清丽温婉的少女端坐在树下，制式古朴的衣裳层层叠叠地压在她身上，外褂上若隐若现的叶片仿佛倒映着阳光，散发着细碎的金色。

　　掩藏在那张清丽面目下的是令人心惊的威势。高密度的能量在她体内融洽而蓬勃地运转，仿佛炙热的熔炉中心。

　　沙棠的眼神落在一旁的草木上，微微蹙眉。徐徐飘落的花朵落入泥泞之中，她眼中散不去的忧郁。

　　但她看过来时，那双眼睛又全是温和的笑意。

　　“我无意飞升。”少女微笑着说，“自然更了解世俗之事。”

　　人类姑娘正盯着她。

　　那双明亮乌黑的眼睛满是鲜活的情绪，整个人像棵茁壮生长的树，生机勃发。

　　她被若木养得很好，但绝不是饲养宠物的娇惯。

　　她一定经历了不少磨难。起码有许多年的风吹日晒，因为她的皮肤是粗糙的，不是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起码见过死亡与鲜血，因为她腰间的旧剑闪着寒光，那双手也带着厚茧，浑身都有结实的肌肉。

　　她的眼睛里看不见胆怯，是一棵寄予了心血和期待养成的树木。

　　沙棠说：“我会和姐姐一起留下，今后若有需要，除去战事相关，尽管来找我。”

　　……

　　无数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森林里飞舞，美得像童话故事。

　　这是游离俗世之外的妖怪们最后一次停留在这片森林。她们会在三天后启程前往西南部，与所有部族会合，最后抵达东大陆，从此飞升。

　　祁访枫简略一听，没太在乎世外妖打算怎么飞，她更关注这地方咋种地一年能收几季粮食。

　　像南部那样一年三熟亩产八百是不要想了。祁访枫看过玉纹平原上的土质，那是疏松多孔的黄土地，整体地势西高东低，结合夏季那神经质的暴雨，水土流失很严重。

　　祁访枫面色凝重，吐出一口浊气。

　　春季容易干旱，水渠工程必须要搞好；夏季防山洪和泥石流，工程性措施没法一夜速成，只能在非工程性措施上下点功夫，避免在易发区建设重要设施和居民点、组织演练等等，然后多种树。

　　祁访枫看向左边茂密的树林，又向右远望那些跃跃欲试往下冲的光秃丘陵，欲言又止。

　　……这地方有病吧。

　　还有沙尘暴，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看见靠时空裂缝这种东西到达的沙尘暴。

　　祁访枫想，至少她现在没有那个能力去沙漠种树。

　　至于冬天的大雪，这个只能等基建能力上去了才能更好地解决，目前先去问问原住民有什么办法好了。

　　这个原住民指的不是南海蝴蝶。这些蝴蝶精没法给她提供除了支持以外的任何帮助。人家根本不在乎天灾，管它大雪大沙有雨没雨，全都无法影响到她们。

　　祁访枫灵机一动，她看向沙棠，眼睛放出诡异的光。

　　沙棠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沙棠姐姐，你们会下雨吗？”

　　沙棠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

　　……

　　蝴蝶飞入群山的怀抱，树木挤挤挨挨，窃窃私语着。

　　它们望向走入平原的一队新人，很快它们的俯视就变成了仰视。这些新来的妖族砍去树林，在平原上建起一栋栋房屋，开始烧荒，开始耕种，期待着收获，又担忧着灾祸。

　　于是更远处的树木交谈起来。

　　她们真是好运，今年的时空裂缝全开在了夹山湖，让夏季种下的作物能收上一茬。是不是有神仙在帮助她们呢？哎呀呀，那些强大漂亮的蝴蝶们飞走了，只剩一只灰扑扑的黑蝴蝶，而她忙着建立系统的管理制度，这次真的只是好运。

　　她们会一直好运下去吗？树木探讨着，周围三个国家也交流着。

　　这个栉风沐雨的队伍来到西北，她们自然是有消息的。这么些人，千里迢迢，走了十二年路，跨越西大陆，从富饶的南部来贫苦的西北做什么？

　　吃沙子吗？

　　今年甚至没沙子给她们吃。

　　挺好，她们自己也不用吃沙子了。

　　交情甚浅的摄政王们随口交谈几句就不管了。

　　树木们依旧交谈着。

　　它们看着这个站在山脚的人类，风吹过，忽然有棵树哗啦啦地吵嚷起来！

　　就是她！就是她！砍了许多我们的同伴，去盖房子、做农具，现在她又要来干什么？

　　祁访枫不知道树木的疑问，她理了理被大风吹得糊脸的半长发，寻思着回去给自己剪个头发。她拍拍君华的肩膀，她们同时看向林子里撒欢的大动物，准备给不知世事险恶的野生傻瓜一点文明进程震撼。

　　原谅她吧。祁访枫想，为了完成生产力从周朝到春秋战国的突破，她必须推广牛耕。

　　君华扑了上去，欢乐的野牛们露出惊恐的表情。

　　树木们齐齐哇的一声，吵嚷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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