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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解
殷府。
朱煦回去之后,把买来的海棠糕与艾草青团分给殷瑶与殷亦吃。
殷瑶正在教殷亦功课,瞥一眼便将心神全放在弟弟身上。
朱煦只好先在一旁吃海棠糕。
殷瑶恩威并施,殷亦若能答的出全部问题,她便让他去斗蟋蟀,还给他许多好吃的,若答不出,那殷亦的晚膳就只能吃菜,不准吃肉。
仆妇们都笑七娘子性子与四夫人越来越像。
殷亦很害怕这个姊姊问他功课,频频讨饶:"阿姊,从前六哥哥教煦煦功课时,他好有耐心,姊姊却对我好凶!"
殷瑶弹了下殷亦的额头,"误会大了,六哥哥疼爱煦煦,所以格外照拂,若真让他来教你,只怕你有排头吃了。"
朱煦与仆妇们都笑出声。
殷亦扁起嘴,含泪挥毫。
之后,朱煦与殷瑶有说有笑,配着银毫茶,海棠糕的香气芳郁入腹。
白日里染坊明霜对朱煦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提,她深知殷瑶是个要强的,那些赞里带羡的话当着朱煦的面,殷瑶是不可能讲出口的。
殷瑶很纳闷,"煦煦,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是有什么要麻烦我的,才送我吃海棠糕,快点说实话,不然我不吃你的海棠糕了!"
朱煦摇头,脸上堆笑:"没有,我只是想着你要出嫁了,以后会很想念你,赶紧来对你好一点。"
殷瑶白了她一眼,"少来,王默就住在县城,你日日在县城里走动,到时候我两碰面的机会,搞不好还比现在多呢!"
朱煦噗哧笑出声,心想果然是精明的阿瑶姊姊,甜言蜜语也不能糊弄过去。
"纵然以后我会与你经常碰到面,可是你嫁人了,王家又那么显赫,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吵吵闹闹了。"
这是朱煦的肺腑之言。
殷瑶戳了下朱煦的眉心,很不以为意的神气模样。
"我才不怕那个王默呢,他要是敢嫌我没有淑女风范,我就跟阿娘告状,让阿娘去收拾他!"
刘铖的娘家从前出了许多大官,纵然如今没落了些,但那份底气给了殷瑶很多信心。
这世间有时是由枷锁组成的,女子被各式各样的教条拘束,想对抗它们,除了自身的勇气与无畏,还要有来自家人的支撑。
四叔母从来都不要求府中的女孩读什么女诫,女则,那些根本是毒药,一旦信了,就是把自己送进樊笼之中。
看殷瑶很无所谓的模样,朱煦放心了。
回到屋里,哑妇人正在帮朱煦缝制春衣。
这些年朱煦很留意她的身体,除了请三夫人定时开药方给她,也请了外头的大夫进府替她疗养。
只不过,眼力这种东西,是随着光阴流逝,也跟着逐渐败坏的。
"非衣姨,剩下的我来吧。"
朱煦知道要让哑妇人停下手是不可能的,只好接过来替她收尾。
非衣姨的绣工是朱煦见过最拔尖的,比皇宫里替皇帝绣冕袍的人还厉害。
这些年来,她们同住一室,情同母女。
哑妇人总是自己帮朱煦缝绣精美的刺绣,形样独树一格,华丽又大气。
大魏的权贵喜欢以外貌打扮评价一个人,若装扮不够风雅,不够别致,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压根不会搭理你,虽然现实,可这就是大魏的风气,不得不接受。
如今她已洗尽铅华丝毫不在意装扮,可小娘子还年轻,她盼着自己的刺绣能让她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也许是她想太多了,然而只要能为朱煦做点什么,她就算熬坏眼精也甘愿。
烛光昏暗。
朱煦在线头上打了个结,将铁针用布包好,免得非衣姨刺到手。
哑妇人手得空了,拾起一块海棠糕,放入嘴里细细咀嚼。
一如既往,朱煦把在外头碰到的趣事一一说给她听。
其实有许多心事,除了哑妇人,朱煦也不晓得能与谁分享。从前殷榯还在时,他安静地听她叽叽喳喳,可他不在了,草萤又太年轻,不见得听得懂朱煦的想法。
哑妇人有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眸,虽然她不能言语,却很能靠着一双眼睛传达心绪。
有时候,言语反倒是多余的。
诚挚的相视一眼,反而能推倒阻碍人与人之间的心墙。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眼,对很多人而言,仍是难如登天。
朱煦说到明霜傻愣愣地宣称更改火候,是因为要效法管事娘子的勇气时,哑妇人眼底笑意盈盈,慈和端雅。
夜色深沉,窗外乱雨飞红。
哑妇人的美丽笑容很能抚慰人心,朱煦趴在她的腿上。
然后,朱煦看见哑妇人手上的冻疮复发,红肿异常。
朱煦握住她的双手,几乎跳起来。
"是不是二夫人又欺负你?"
哑妇人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来。
半年前,二夫人被殷老太太解除惩罚,允准她回府。
朱煦本以为二夫人被罚住在乡下的庄子里,性情应当有所收敛,岂料二夫人动不了朱煦,竟然将爪牙伸向哑妇人,隔三岔五找理由要她干苦力,大冷天铲雪,去冰鉴里挖冰,昔年已治好的冻疮因而复发。
朱煦这阵子过于忙碌,始终没察觉。
朱煦心里难受,她虽视哑妇人如同亲生母亲,然而于其他殷家人而言,她只是一名下人。
下人就是下人,胳膊哪能拧的过大腿呢?
"非衣姨,你与我一同去染坊吧,不要再待在府里被二夫人使唤!"
朱煦忿忿地道,双颊泛红。
哑妇人微笑摇头,怜爱地抚摸她的脸。
朱煦挨着她的手臂,口气低落。
"你待在家里,任由二夫人欺凌,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哑妇人还是笑,微有皱纹的和蔼双目看着朱煦,目光柔和。
朱煦懂她的意思,闷闷地倒在床上。
雨势磅礡,敲的砖瓦叮当叮当地响。
这些年来,哑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出过殷府的大门。朱煦很清楚为何她不肯出门,因为她不想被熟人认出来。
大魏摄政王的妻子,曾经显赫整个大魏至今仍被宗亲世族百般惦记的裴王妃,昔日被暴民从宫里拖出来狠心唾沫咒骂,余生只求在一方宅邸里安生。
仅此而已。
-
翌日,宿雨收晴。
殷东山手中捧着一封信,在厅堂坐着出神。
朱煦正好经过,悄悄凑近他,她一眼便看出这是殷榯寄来的家书,那上头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四叔,这回六哥哥给家里稍了什么消息?"
殷东山被朱煦一声不响靠近给吓了一跳,"煦煦,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叔,信可以给我看看吗?"
朱煦礼貌地问,殷榯大部分的文字都在询问朱煦的境况,偶尔会夹杂些前线军情,朱煦不好直接要来看。
殷东山十分信任朱煦,不以为意,迳自将信纸递到朱煦手上。
这一次,殷榯没有提到朱煦。
仅仅提到陶家堡的粮荒危机解除,他即将启程去女儿城,女儿城的老城主与他的儿子们,以及城中所有青壮,在一次与羯胡的征战中全数殒命,如今整座城只剩下女人,与不能打仗的小孩。
女儿城新任城主司马娇是老城主的女儿,她自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在战场上打滚,生得一副剽悍性子。
陶家堡在无难营协助之下,逐渐摆脱围城的危机,其中殷榯以假粮换真粮的计策是关键,司马娇很赏识殷榯,请他去女儿城商讨对策与筑城军防。
朱煦算算时日,信件从寄出到收到,应当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殷榯已经在女儿城了。
朱煦很替殷榯高兴,他凭着自己的能耐打迎战事,越来越多人赏识他沉着的运筹帷幄,以及卓绝的武艺。
然而,殷榯前往女儿城,意味着他短时间内不能返回江东。
朱煦问:"四叔,司马娇几岁了?可嫁人了?"
殷东山瞥了她一眼:"约莫二十岁,她还有个妹妹,叫做司马破,姊妹俩都娴熟弓马,都没嫁人,在老城主过世后一同带领城民御敌。"
朱煦嗯了声,嗓音迟疑。
殷东山很佩服女儿城里的英勇女子,不住赞赏:"巾帼英雄哪,真是难得。"
朱煦听完殷东山这番话,垂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半晌,她道:"四叔,我想去女儿城找六哥哥。"
殷东山摸摸她的乌发。
"煦煦,我知道你想念子季,可咱家的大楼船已经卖给别人,去江东的水驿因为战争都断了,只有一些商户为了做生意肯跑江北,这些人我们都不认识,你要怎么去女儿城?"
朱煦斜眼弌着他:"不认识,那就想办法认识。"
殷东山愣了一愣,哑然失声,他竟然被小娘子教训了?
"还是煦煦聪明。"殷东山堆笑。
朱煦朝殷东山努努嘴,流露出神活神气的小女儿娇态。
她提起裙,往外头走。
聪明没什么大用,她得赶紧去找人。
-
春雨下了一夜,烟光如洗。
晴光稀微,庭院里的玉兰花冲破花萼的束缚,枝枝盛开,绽发出形似瓷盏的白花,莹洁如羽,香气在湿答答的雾里缭绕。
草萤收集好些木兰花瓣,将小瓷灯似的花朵制入香囊中,让小娘子配戴在腰际。
当朱煦穿着一袭青红间色丝裙,木兰花香气随着裙摆摇晃,出现在染坊时,嵇鸿顿觉彷佛置身于殷府的庭院之中。
不过,嵇鸿对朱煦的美貌无动于衷。
母亲是河东裴氏那边的人,裴氏出美女,不少被选入宫中做妃嫔,裴王妃便是最出名的一个,他自小看过太多貌美的女子,麻木了。
他跑来找朱煦是为了明霜的事。
"煦煦,我听说了,你让主事把染坏的布绞碎,那些布我看着挺好,你为何要这么做?"
朱煦睨了他一眼,"明霜自作主张,不照染坊规矩走,我若不略施薄惩,其他人会心生不服,如此我还如何当管事娘子?"
嵇鸿素来欣赏有才华的人,朱煦便是以这点赢得他的友谊,他急着道:"你跟我说规矩?你才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人,怎么越长大反倒越活回去了?"
朱煦笑脸盈盈,并不辩驳。
嵇鸿看她一副不怎么放心上的样子,干脆宣布:"那批布料我觉得不错,我要定它们了。"
朱煦好笑地看着他,立即拍掌:"好!"
嵇鸿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比着朱煦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道:"你是故意的!"
朱煦两手一摊,笑的慧黠。
"明霜的手艺我也欣赏,可她到底犯了错,我不能明目张胆包庇,否则会引起管事们不平,你眼光高,我要是亲自去求你买,你肯定以为那些布没人要,于是嘛,我只好放出风声让你自己主动来找我买。"
嵇鸿见朱煦拿捏他死穴的神气样,很没好气地瞪着她。
朱煦又捧他:"这不,小嵇公子慧眼识英雄,极力保下明霜的布,从今以后,大家都会称赞你见义勇为!"
嵇鸿埋怨:"什么小嵇公子,难听死了。"
嵇鸿与朱煦两人打小毒舌惯了,讲话都没什么分寸。
朱煦话锋一转,"对了,裴家的桑园最近可有接到江北的生意?"
嵇鸿想了一想:"有,江北也有不少人家想送秀女入宫,裴家接到生丝的生意,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朱煦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想去找六哥哥,你送我一程。"
嵇鸿皮笑肉不笑:"江北不安宁,你要去的话,要雇不少部曲,这怎么算?"
朱煦露出明媚的笑容:"明霜的布都送你。"
嵇鸿开玩笑道:"瞧你这算盘,打的真精明,一点亏也不会吃,幸好你不会被选入宫作秀女,否则你这事事讲求公平的性子,岂不是要被闷坏?"
朱煦听见选秀女三个字,心想其实她与殷榯的婚约已不算数,不过几个大人们都替他们隐瞒的好好的,选秀的官员应当不会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这么烦恼之时,阴云突然自屋檐涌出,瞬间吞噬整片苍穹。
朱煦心神有些不宁。
三日后,裴家的大楼船旗幡在淮江飞扬,闲云收尽。
江光天影,朱煦矗立在甲板眺望江的另一岸。
光阴如梭。
她与殷榯阔别一载又一个月,思及很快便能与他相见,朱煦对选秀一事的担忧一散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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