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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揍了奶奶,三叔要揍爷爷
我奶奶家还是比我家热闹。我三叔还是经常盛排夜宴,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把酒言欢。仁兄弟者,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等同于亲兄弟吧。但是我三叔的这几个仁兄弟,好像除了在我奶奶家享受美味佳肴大吃二喝,其他时候,没见他们出现过。也许他们跟三叔一起打过架?我不得而知。
记得有一回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大家都喜气洋洋,我奶奶炒了很多菜,他们七八个青壮年在桌上吃着、说着,场面很是热烈。我爷爷也被敬爱地夹在中间席位上坐着,喝着。结实也在,他的两颊是瘦的,嘴巴是长的。他喝地两脸通红,像个吃醉了的狼狗。他跟我奶奶叫姑奶奶,他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爷爷,现如今,他也一口一个“姑姥爷!姑姥爷!”地叫着。
我三叔跟他的仁兄弟大鱼大肉地轰轰烈烈地吃着喝着,我奶奶家的小厨柜里放着大半碗晌午剩的红萝卜丝渣豆腐。
我奶奶很温柔贤惠,她从菜橱里端出渣豆腐来,跟那群仁兄弟说:“恁看看,这是晌午炒的渣豆腐,恁吃吧?”
我疑惑我奶奶为什么要把上一顿的渣豆腐端出来。那群仁兄弟平时在家也是顿顿吃萝卜白菜,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在这里开了荤,谁还会吃这盘子剩了的渣豆腐呢。我奶奶在这大鱼大肉的宴席上,把我们上一顿吃剩的渣豆腐端出来,这岂不是露出了贫穷的真容,大大地煞了风景吗。谁会吃呢?
“吃吃吃!姑奶奶端过来!”结实跟那几个小伙子热情地让她端上桌,放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中间,他们说他们会吃的。
“前儿来,俺没有菜吃了,还切点儿豆饼,跟辣椒子一块儿炒炒,当豆钱子吃的。俺跟猪吃地一样!”俺奶奶笑着说。
“豆钱子好吃!姑奶奶!”桌上的仁兄弟仰着喝地通红泛着油光的脸附和我奶奶说。
我妈妈那次好像也在,她在天井里的磨台旁边看着我三岁的妹妹,我妹妹有些烦躁,在哭闹。我三叔,不知道是听了幼儿的哭声焦躁,还是难得地出于叔父的慈爱,他绅士般地向他那些仁兄弟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请三分钟的假!三分钟!”那些仁兄弟当然又体贴地准了假,继续他们的吃喝。
三叔走出屋门,来到我哭闹的小妹妹身边,像个温柔下来的太君一样,抱起我妹妹哄了两分钟,又绅士般地走进屋,去继续跟他的仁兄弟的宴席了。
后来,结实结婚了,我三叔必然是去帮忙。我奶奶带着我去吃八大碗。晚上,我奶奶带着我去结实的屋里看热闹。结实的娘也在,她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黑色的老棉袄,脸上带着跟我奶奶一样黑黄的枯老的微笑。
结实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串红的绿的小电灯,像是一个一个刚结出来的小茄子。那些灯通上了电,红的绿的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那都是结实的仁兄弟买的。”结实的娘笑着说。我奶奶也笑着看。
结实结婚了,我奶奶前去庆贺。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三叔还没有结婚,我三叔还要不要结婚?我不知道我奶奶有没有为我三叔操过心。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还没有结婚。我那时候以为纯粹是因为我爷爷在跟着捣蛋作祟。
我那时候还没有想过,我三叔根本就没有屋。是的,他连个新房屋都没有。我爷爷奶奶不知道要为我三叔盖屋。要不是我爸爸自己去石塱起石头,我爸爸也没有屋,也娶不起媳妇。我二叔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去东北的。我爷爷我奶奶表面的风光维持地很好,他们有亲朋故旧,狐朋狗友,你来我往,礼到亲香。自己的吃喝也维持地很好,今天包饺子,明天擀面条儿。只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积攒钱财盖屋,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如此说来,我爷爷奶奶真的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的。
我没见过三叔揍我爷爷,奶奶受伤的样子我是见过的。那天,爷爷打完奶奶,怕三叔揍他,他自己不知道一溜烟儿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实情,一大早,我照旧到了爷爷奶奶家。
三叔痛心又气愤地坐在饭桌前,看到我,大声呵斥我说:“恁爷爷去哪了?找去!”我本来就害怕我三叔,他这一吼,我吓得赶紧出了门儿。
一出门儿,我就看见了我奶奶,她袖着手,黯然神伤地朝我走来。那天,奶奶趿拉着一双大鞋,穿着黑色的大腰裤子,深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头上戴着棕褐色的包头巾。她眼里噙着泪,上嘴唇破了,留下了一道绛红的伤痕。她趿拉着自己做的“老头棉鞋”,眼神直勾勾地,在大街上走着,像是在找谁,又像是失了神,谁也不找。
我看着奶奶,心里的害怕和担心超过了我对奶奶的心疼。奶奶并不疼爱我,我打小就知道,奶奶跟三叔是一伙儿的,我跟爷爷是一伙儿的。而我跟爷爷这边的实力显然是微弱的。
奶奶挨了爷爷的打,三叔雷霆暴怒,家里的氛围瞬间变得肃杀。爷爷跟奶奶闹架了,三叔加入了奶奶的阵营。这个家,这个我可以在里面玩耍、吃饭的家,瞬间变得阴暗了。爷爷不在家,我失去了依靠和温暖。说不定三叔还不让我去他家吃饭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威胁。
奶奶回到家,我也跟着她回到家。奶奶烧了难得烧的大米汤。大米汤盛进盆里,端上桌,奶奶也给我盛了一碗。我壮着胆子坐下来,跟奶奶和三叔一起吃饭。
三叔眼里噙着眼泪,呵斥我说:“去找恁爷爷去!找回来再吃饭!”我不吭声,我当然不知道去哪里找爷爷。三叔眼睛红红的,眼里有眼泪在滚动。
奶奶听了三叔的话,也不吭声,她端起盛着米汤的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久后的一天,我三叔跟我奶奶搬家了。他们搬到了温如意大爷家后头的院子里。帮忙搬家的当然是我三叔的那帮子仁兄弟,他们热热闹闹地跟狗打伙儿一样,在我奶奶的新院子里又大吃二喝了一顿。我三叔在夜宴的时候喝多了,吐了一地。他的仁兄弟吃完喝完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友好地关照我奶奶:“姑奶奶,你好好扫扫地,劝劝他!”
我奶奶贤惠地说:“我知道!恁走吧!”
他们都走了。我奶奶拿了铁锨和扫把,把屋门里头我三叔吐的地方打扫了,那地上还是留下了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众人散去,我三叔也清醒了不少。他独自坐在樱桃树下的石台子上,吹起了凄冷的洞箫。那根箫像是擀面杖那样粗那样长,我三叔慢慢悠悠地吹着,一行行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那是我头一回见我三叔吹箫。我三叔平时常吹笛子。听说箫声冷咽,吹箫会引来鬼的。
我三叔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我奶奶也阴沉着脸,不说话。我看着吹箫的三叔,知道他心情不好。三叔和奶奶的新家,当然没有留给我睡觉的地方。夜里,天凉,该回家睡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奶奶的新家我好像没怎么进去过,因为是新家,所以里头很简陋,没有家的味道。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三叔跟我奶奶居然又搬回去了。我爷爷跟我奶奶破镜重圆。他们还是一起吃饭,一起种地,继续着他们的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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