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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求
“我卖艺不卖身。”陈蝉言辞推拒,气只一小会,眼睛一转又含上了笑,望了上来。把苏折风瞅得一呆,心中想:不过三年不见,她是何时变作个这样的?顿时反而慌了,有些紧张,想到陈蝉人在官场沉浮,该不会忘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节气,一头栽进这染缸里了。苏折风眼上巴巴的,嘴上倒不客气:“你背着还璧在外面接私活,小心点吧!”
陈蝉做出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来,把眼睛一眯,跟狐狸似的狭促道:“姑娘若是羡慕,把退隐江湖的好名声扔了,自出去走穴便是,今日抢龙虎帮,明日接悬赏榜,半年赚出一座梧桐台来,不是难事!”
苏折风一听就急了,把荷包掏摸出来,内袋外翻出来,将好可怜两个铜板展示在手心,质疑道:“大人稍等,当真有这么容易吗?我当真想过这些生计,只是杀人放火也太过于铤而走险,倒不如卖卖苦力,拉上一车镖,给那什么富贵王孙送个奇珍异石之类的,又或者找个穷县令,给他站在县衙门外,来了个刁民就把脸一沉,拿棍棒一指,口中喊放肆,每日只用出气,不用受气!”
“竟有这样的美事?”陈蝉轻咦一声:“不如也替我想想,我若解职还乡,能有个什么生计可谋?”
“大人不必忙活,你若没银子花,我将慷慨解囊,把那镖倒手卖了换钱,总之呢,这民脂民膏也该还于民身才是,必不能叫你过苦日子啊。”
陈蝉叹道:“如此大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解的真的是你的囊呢。”
“我身无长物。陈大人要劳动我可以,劳动我的钱,怕是不能!”
“那不如你替我……”
“不杀人。”苏折风狠狠打断道。
“……把此物带到你师坟前。”陈蝉悠悠接口道,手上抽出一本《华严经》。
苏折风怔怔地看着那本古籍。
陈蝉继续道:“我偶然得了这本她生前求的经书原本,手抄一份,本应亲自带去烧给她,但恐怕她见了我不高兴。”
苏折风皱起眉来。她有些弄不明白,陈蝉这又是在故作什么姿态?
李鹤银常说,每个人都是佛,人开悟了就自然变成佛,佛执迷了又会变回人。莫非陈蝉是突然开悟了?苏折风心烦意乱道:“我师恩仇不沾身,陈大人做的事再特别,也不至于招得她不高兴。你若是诚心求和,自去便可。你烧一炷香,若是没有风涨火高,把你活活烧死在地,都算是她原谅你了!”
她想到以前那些事,心里愈加烦闷。陈蝉却一句话,讲得她更堵了。
只听陈大人轻轻发问:“那苏折风呢?”
“死了就是灰飞烟灭了。”
“就算是灰飞烟灭,也改变不了。”陈蝉淡淡道。
“什么?”苏折风冷冷抬眼,硬梆梆问。
陈蝉用极低的声音讲:“我倒希望她是葬身海底了。”
“你讲什么?!”苏折风死死地盯着她。
“宁泛秋,”陈蝉仰起头来,哀静道:“会城昨天才把消息放出,飞鹭宴上,船身不知原因地破损,渗入海水,有人目击到苏折风坠江。而后,其余与会者被附近一艘货轮接应。然而不久后,一道雷劈中货舱,点燃了几十桶酒,海面上燃起滔天烈火,急急扑灭之后,留下焦尸三十一具,面容皆不可辨,然其中之一女尸,脖颈上有一条贯穿伤伸向后背,依稀可见刺青。”
苏折风垂眼静听。
她并不惊讶。在东海之上,白枫就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她。此案事关重大,又水火交加、极其惨烈,因此虽然有心人想拖延消息,但还是没两日就曝了丧出来。
当时白枫说,只要这个消息透出来,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她的假死。
果真如此,就连极其聪明的陈蝉都放弃了怀疑。苏折风看到陈蝉的哀戚表情,心里涌起一股无名之火来,她定了定神,道:“陈长知,死了这么多人,消息却拖延了三天才放出,这里面多扑朔迷离啊?我没想到,原来苏折风竟然是个假靶子,是白白搭上个添头,真是死得好笑。”
她已经努力抑制情绪,可话一出口,还是被自己的怨气吓了一跳。
陈蝉面上有一抹浓郁的哀伤。她道:“我本没有所求。”
“不,你求的太多了。”苏折风冷冷道。
她喜欢陈蝉已近八年,此事极少有人知道,甚至她自己都要忘了。然而那种爱慕太过强烈,就像一条河,即使流干了,河床还在。即使感情不在了,肌肉记忆还在。陈蝉人在面前,她总是忍不住目光追随,做好全部的准备,倾听她的话,揣测她的言外之意,领略她眼神下的每一种意图。这些事情经年日久,陈蝉又极其聪明,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不过陈蝉从不说明,总是若即若离,将远将近。
诚然,她还记得唯一过界的那一晚。陈蝉脸上那种红潮十分特别,眼里的云雾和蔼气也非常晶莹,苏折风每每回忆,味觉总是先于一切的触感回忆涌上,压倒一切悸动的甜,薄薄的腥,然后冷的捂热,矜持的动情。狂欢暴汗,水气氤氲。她把手捂在陈蝉嘴唇之上,看到那双沾了点琥珀色的眸子,终于在靡情中昏乱。苏折风无比得意,低头亲她;陈蝉则环住她的脖子,指着许多条伤,说:蝴蝶谷那样难?
苏折风问:那时你在做什么?
陈蝉眼睛望上看,似乎在思索,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乖顺,讲,事多,事忙,大抵还能想起来,是在研究科举新试。
第二日,苏折风醒转之时,陈大人穿戴整齐,正在亲自研墨。听苏折风起床动静,她头也不抬,语气轻轻地讲:“你运气很好,王朗在告老途中病死,你不用跑一趟了。”
陈蝉对还璧,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忠诚。但到了她自己身上,一切又不一样了,她十分享受苏折风的忠心。这是一种不需要千谋万算、不需要力善力美的感情,允许她做任何事情的感情,超过了事主,越过了知音。
陈蝉极其相信:生命的本来有多么重,这位苏女侠能做的就有多么多。诺言在这里毫不失它的色彩,永远更重,更无所求报。
陈蝉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苏折风只觉得心绪忽然一软,那种恨意顷刻抛到一边,立时又有一种要把她哄好的责任心,道:“我说陈大人,你怎么总在摇头、皱眉、叹气?”
“因为我控制欲强啊。太多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就像马的缰绳断了,我急得吃不下饭。”陈蝉倒一壶茶,递与苏折风一杯,自己也喝了口水。
真记仇。苏折风心想:我也要以她为榜样。
苏折风向来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唯有的两个爱好是:一,尊重她人选择;二,结果他人性命。唯独对着陈蝉,她总要假装把自己的道德标准稍微拔高些,苏折风问:“什么事情?是先前和我说过的那桩?”
“是啊。”陈蝉道,隐隐有些倦色:“但我改变主意了。你没必要卷进来,宁师姐,你既拿回沁雪剑,便请回去清净持修罢。我这里终日鸡飞狗跳,和江湖中的刀光剑影比起来,更是讨人嫌一些啊。”
她一副沉郁模样,兀自在那里摇头两下。见苏折风望过来,又打起精神,微微一笑。
苏折风问:“方才提到我师妹死讯之时,你说什么改变不了?”
“你真想知道?”
苏折风点点头。
“方才么,我忘记了。”陈蝉道:“但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大概要说的是,没有什么能改变我们。是我和她。就算死也好了,百死莫悔。我说的不变的并不是我和你师妹的感情,我们之间——”
苏折风仔细聆听。
“没什么感情。我说的是我们两个人。她就算死了,她想要的东西也牢牢地烙在我心里了。同样,如果我哪天死了,也希望每个记得我的人能想起的都是我所景求、我所追逐之愿。”陈蝉垂眸道。
苏折风只听到“没什么感情”,只觉得脑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的晕,随后是从脊椎骨蔓延开的凉意,至于她后面说了什么,真注意不到了。她想打断陈蝉,也想停下来笑一笑,但最终都没有,只是机械样的听完,随后道:“既然你逐客令都下完了,我这就走了。如果——”她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转而道:“如果你有飞鹭宴的线索,及时告知我。”
陈蝉点点头,道:“我一定查清。”
“我可以将它托付给你吗?”
“可以。”
苏折风心道:罢了。她可不敢信这人。
她起身要走,却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苏折风走到门边时,深呼一口气,又转回来:
“我和你做个交易吧。”
正好,陈蝉在背后望着她,在同一时间开口:“你师李鹤银的事……”
“我很抱歉。”陈蝉垂眼说完,又道:“你师妹,也一样。”
苏折风懒得理她:“这些我不想听。你方才求我什么事,倒可以讲来听听,我若能办,就替你办了,你来帮我查飞鹭宴。”
陈蝉一改刚刚的悲伤神色,毫不犹豫一口道:“成交。”
苏折风心道:狐狸尾巴这么快又露出来了!口中说:“陈大人一言九鼎,从不背约。”
“不过此事困难,我怕宁师姐听完要反悔,你还有什么条件,我可一并满足。”
“我还想知道……”苏折风道:“魔教教主是怎么死的。”
陈蝉面露古怪之色。苏折风便解释:“听说她死于菩萨泪,我对那毒感兴趣而已。”
陈蝉点点头:“还有吗?”
苏折风这下皱眉了——一向精打细算的陈蝉居然口这么松,她这次要办的事,当真要难于登天了吗?若真是这样,她反而有些感兴趣。
入无境三阶以后,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觉得难。
——除了搞懂陈蝉在想些什么。
于是苏折风也不跟她客气,当即道:“那再给我封个官做做吧。再给我师妹在乡里打个功德牌坊,哦还有,把会城三百里内的贞洁牌楼都给拆了,我看那玩意不顺眼。”
陈蝉跟她一拍即合:“前两件容易,只待我上禀,这最后一件,二公主早有此意,不过,得待她……”
她话音打住,苏折风默默在心里帮她补上:得待她登基之后了。
聊得甚好,苏折风便道:“所以,难住大人的究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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