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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倦怠恨已平
手刃仇敌。
这曾是她多少个不眠之夜,支撑她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唯一执念。杀了尉迟鹰,再杀了导致桃源暴露的元凶!用仇人的血,祭奠那两百多条无辜的亡魂!
悲伤如同深海的巨浪,无声无息却又排山倒海地淹没了她。不是那种嚎啕大哭的宣泄,而是一种沉入骨髓、浸透灵魂的悲凉与空洞。
复仇,带不回任何一张笑脸。逝者如斯,不可追忆。这迟来的血偿,在永恒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承元在她怀里渐渐止住了剧烈的呛咳,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小猫般的呜咽,小脸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皮肤滑落。孩子温热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是此刻这片死寂与血腥中唯一真实的生命迹象。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吸气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慕风。
他僵立在原地,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雨过天青色的衣袍下,挺拔的身躯此刻微微佝偻着,如同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先是死死钉在梅二月倒卧的尸体上——
那衣衫上肆意蔓延的刺目猩红,那空洞地望着藻井的、死不瞑目的眼睛,颈窝处只露出乌木刀柄的短匕……
这血腥残酷的景象,与他记忆中那个对他关怀备至、督促他学业武功的“姑姑”形象,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巨大撕裂。强烈的视觉冲击混合着梅二月临死前那番扭曲的“告白”,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他心上来回翻搅。
那所谓的“为了他”、“为了慕家”、“为了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良知之上。
是他!是他不辞而别留下的线索?是他给桃源带来的灭顶之灾?是父亲那沉重的期望,间接催生了姑姑这沾满血腥的疯狂?!
视线艰难地从尸体上移开,落在那柄刻着“风”字的短匕上。这是他送给千渝的防身之物,是他心意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刺穿他至亲、终结这场血仇的凶器!巨大的荒谬感和无边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回到千渝身上——那个蜷缩在地、紧紧抱着承元、如同受伤母兽般将自己隔绝在发丝阴影后的身影。她抱着孩子的手臂,绷紧得如同岩石,微微颤抖着,泄露着那强自压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悲恸。
她杀了他在这世上仅存的、曾视作母亲般的长辈,为她的桃源,为她的至亲,讨回了最后一份血债。而他呢?他是这所有悲剧的源头之一,是这场血腥漩涡的中心!他有什么资格靠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
慕风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执笔书写治国方略、也曾温柔抚过她发梢的手,此刻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千渝低垂的肩头。
他想扶住她颤抖的身体,想从那冰冷的绝望中分担一丝重量,想对她说点什么……哪怕一句“对不起”。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被血渍和泪水濡湿的、单薄的肩头布料时,千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内瑟缩了一下。
这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躲避,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冷屏障,瞬间隔开了咫尺的距离。
慕风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伤,猛地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她的衣料只有毫厘,却再也无法落下。所有的语言都哽在了喉咙深处,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更深的痛楚。
他明白了。这血海深仇,这沾满至亲手足之血的匕首,横亘在他们之间,已成天堑。他的安慰,在此刻,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亵渎,一种负担。
他缓缓地、沉重地收回了那只颤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涌的洪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郁血腥和冷梅气息的空气,冰冷刺骨,直灌入肺腑。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沉重的决绝:
“渝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承元微弱的呜咽,“人是我杀的。”
千渝抱着承元的手臂,骤然收紧!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不适的闷哼。
慕风的目光停留在梅二月颈窝那柄冰冷的匕首上,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梅花谷主梅二月,意欲谋害皇嗣承元,被我发现,搏斗之中……我失手将其刺死。”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却都重逾千斤,“所有后果,我来承担。”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柄深深刺入梅二月身体的短匕——那柄刻着“风”字、沾满千渝复仇印记的短匕!
“噗嗤!”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分离的闷响,短匕被拔出。
他将那柄沾满鲜血的匕首,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与他衣摆上的血渍融为一体。
然后,他缓缓地、在千渝面前,在梅二月逐渐冰冷的尸体旁,在散落的染血梅花瓣中,屈下膝盖,重重地跪了下去。
双膝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堂内清晰回荡。
他跪在那里,脊背挺直,却带着一种被彻底压垮的疲惫。雨过天青的衣袍浸在暗红的血泊里,握着凶器的手鲜血淋漓。
他低着头,不再看千渝,也不再看那具尸体,仿佛将自己钉在了这方由血与罪构筑的祭坛之上,无声地宣告着:所有的罪愆,所有的血腥,所有的后果,由他一力背负。
千渝依旧低着头,抱着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承元。慕风那句“人是我杀的”,如同重锤砸在她死寂的心湖,却只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灵动狡黠、后来被仇恨淬炼得坚毅、此刻却只剩下无边荒凉。
她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跪在血泊中的慕风身上。那目光空洞、疲惫,如同穿越了千年风霜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倒影。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几乎粘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梅花冷香的空间里:
“我……没有力气……再去恨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只恨……这世道……”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越过慕风,投向清心堂外那片被薄雾笼罩的天空。
“……太过残忍。”
千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清心堂的门扉。门外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清冽的梅香扑面而来。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身后那扇门内,是冰冷的尸体,是蔓延的暗红,是散落的染血花瓣,是……那个为了她,屈膝跪在血泊之中,将一切罪责揽于己身的男人。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
最终,她停在了谷中那方小小的莲池边。池水清浅,倒映着蓝天和盛放的梅影,几尾红鲤在水中悠游,搅碎了一池宁静。
“恨不动了……”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消散在风中的声音,“真的……恨不动了……”
一阵刻意放轻、却又无法掩饰其沉重滞涩的脚步声,自身后的小径传来。
慕风在她身侧几步之外停下。他没有靠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带着审慎距离的沉默。
慕风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开口的力气。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又缓缓松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拔出匕首时那粘腻冰冷的触感。终于,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
“谷中……暂时稳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韵语执掌梅花谷,处理一应事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有后续……我会处理干净。你……不必担心。”
千渝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睫,莲池的水面倒映着她苍白麻木的脸,也倒映着慕风染血的身影,如同两座隔着深渊遥遥相望的孤岛。
终于,千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动作有些滞涩,仿佛脖颈已僵硬了千年。
她没有看慕风,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投向更远处谷口的方向,投向那片象征着外部世界、象征着权力与纷争的灰蒙蒙的天空。
然而,就在慕风以为对话就此终结,心中翻涌着无边的痛楚和无力感时,千渝却再次开口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她……最后喊出来了……” 千渝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艰难地回忆着那地狱般的场景,“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当时你有几个侍卫就在站在外面,他们肯定听到了!”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帘。那双空洞疲惫的杏眼,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地,落在了慕风染血的衣袍和他灰败的脸上。
“赫连泽……会如何?”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即将被卷入更大风暴的中心,平静地问道: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两个字,从她干涩的唇间吐出,轻飘飘的,却像两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慕风牢牢钉在原地!
这两个字,在此刻,从她口中说出,蕴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冷汗瞬间浸透了慕风的内衫,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恐惧,一种久违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呕心沥血辅佐的明君,他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的理想……难道都要因为清心堂那场猝不及防的血案,因为梅二月临死前的疯狂嘶喊,而彻底崩塌,化为齑粉吗?
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赫连泽可能会将他们碎尸万段?告诉她他们已身处悬崖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告诉她这“我们”二字所承载的,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绝望?
是他将灾难带到了桃源,是他间接导致了这一切!梅二月的血,桃源的血,如今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必须撑住!必须找到一条生路!哪怕只是为了眼前这个被仇恨耗尽、被悲伤掏空,却依旧下意识问出“我们该怎么办”的女子。
慕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梅香和血腥味的空气,冰冷刺骨,却强行压下了他翻腾的心绪。
他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灰败,眼中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祈安”的、属于北国军师的、属于前朝皇子慕风的决绝与冷静。
他迎上千渝那空洞的目光,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
“赫连泽……” 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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