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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麻衣赤足,神色宁和。
妖王立于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想来方才那一幕,全被她瞧去了。
“你对洛白上神…”妖王缓缓步近,调侃道:“可比当魔尊,要上心多了。”
肆景放下高扬的嘴角,漫不经心道:“这里的魔族一片祥和,一个个循规蹈矩,比神仙还安分守己,哪儿有需要我上心的地方?”
“你接近洛白上神,”妖王站定轻问:“真是为了他吗?”
这话意有所指,好生绕耳。
肆景品了品,弄懂了其中涵义。
她是在怀疑自己接近这里的褚洛白,是为了另一个。
“当然。”肆景挑眉,“我接近他,就是为了亲自修修他的身,好与他一同养养性。”
“修身养性”这般高洁的词汇,被她一通曲解,瞬间变得不堪入耳。
妖王忍俊不禁,无奈摇头:“好,你想与他‘修身养性’,我不干预,但在那之前,先随我去趟妖族,寻十二属相了解下案情吧。”
“为何要我去?!”肆景怨气冲天,“我现在可是嫌犯之一,需要避嫌!”
“我相信不是你。”妖王语气笃定。
被这般信任,本应高兴,可肆景却神色复杂。
“你如此轻信旁人,终有一日,会栽跟头的。”她冷声提醒。
妖王不以为意,未改温和之貌:“身处这纷扰尘世,总需要选择相信些什么。眼下所有怀疑皆是假设,而我的所观所感却是真实的。在‘假’与‘真’之间,我更愿相信后者。”
“可你的所观所感,未必是真,也可能是精心编造的假象。”
“即便是假,在被彻底证伪前,我选择相信它是真的。”
妖王眼神坚定,带着温暖的灵光,照进了肆景心底尘封的角落。
她想起了另一双眼眸,一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眸。
她不是第一个信任她的人,上一个这般相信她的,是刘肆景。
面对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也曾试图回应,不想辜负。
可,结果呢?
肆景别开脸,躲开了对方的视线:“把‘自欺欺人’说得这般清新脱俗,那些修身养性的书,你倒是没白读。”
她将向内的刺痛对向外部,以刻薄掩盖狼狈。
而面对这自私之举,妖王却只是微微一笑。
“自欺欺人又如何?”
她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过于清醒,力图勘破世间所有虚伪,有时反会作茧自缚,举步维艰。倒不如留几分信以为真的余地,或许,方能在这世中走得轻快些。”
她真不在意自欺与被骗吗?
若有朝一日,她隐瞒的真被其察觉,她还会像现在这般,给予她包容与谅解吗?
在伤害了凡人肆景后,她还要继续伤害妖王肆景吗?
为何?
为何除她以外,其他肆景皆这般纯良?
尖利的指甲掐入掌心。
真想与那神女阿景一样,将神识剜出来。
若不是受善念侵扰,她也不会时不时地反省己身,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
就在肆景试图以疼痛抵消自厌时,一双温暖的手包裹住了她,止住了她的自伤。
“走吧。”妖王捋开她攥紧的拳头,轻轻握住:“与我一同,先把眼前能勘破的‘假’,弄个明白。”
-
地界,妖域,草心斋。
此刻的草心斋不再如之前清幽,多了些肃穆。
妖王端坐高位,十二属相分列其下,个个神情凝重。
唯有肆景这个闲魔,斜倚着窗边,望着外面枫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禀主上,”戌狗瓮声瓮气道,“确有几个弟兄在那村子待过,但只知死者名叫周霸,曾以虐狗为乐,以致村中无人再养狗。至于那晚发生了何事,无犬知晓。”
“以虐狗为乐?”妖王轻叩扶手,“依你的性子,会坐视不理?”
戌狗的脑袋耷拉了下来,瞬间怂了:“属下…确曾出手教训…但主上放心!我是以原形示人,且未动用半分法力!”
妖王颔首,视线转向妖群末端:“亥猪,你那边呢,是何情况?”
躲在最后,正悄咪咪剥着石榴的亥猪忽地被点名,惊得肥肉一颤,手一抖,好不容易剥出的石榴籽眼看着就要撒一地。
他“哎哟”一声,心疼得脸都皱成了肉包。好在一旁的申猴眼疾手快,宽袖一卷,全帮他兜给住了,他这才安心,挪步上前。
“我啥都不知道啊。出事那晚,兄弟们早睡下了。”他挠了挠头,憨笑道:“主上你也知道,我们猪一眯着,那就真跟死猪似的,啥都不知道了。”
问了一圈,一无所获。
沉着如妖王,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十二属相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为她排忧解难。
最终,还是酉鸡巾帼不让须眉,昂首挺胸,站了出来:“主上且宽心,这段时日,我必加派禽手巡视,以我家那口子项上红冠作保,定不会再有第三起凶案发生!”
其它属相纷纷附和:“请主上放心,我等亦会严加防范!”
妖王看着他们,眸中忧色未褪,却还是放了他们一马:“罢了,眼下也只能先这样了。”
属相们松了口气,领命告退,唯老丘仍留在原地。
“还有事?”妖王问。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老丘躬身道:“就是春饶豪绅勾结太守,霸占民田一事,此前已按例呈报该郡刺史,可数日过去,杳无音讯。主上你看,是否需上报人皇?”
妖王沉思片刻,道:“好,下次会面,我会适时同刘昭提一嘴的。”
“还有就是,”老丘从袖中掏出包东西,“是有事想劳烦魔尊。”
肆景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是包种子。
“前些日子偶遇贵族左护法,闲聊时提及了银麻草,左护法对此颇感兴趣,还细问了种植的法子。我想着,他既好此道,不如赠他包种子,给他试试。”老丘笑容可掬地解释道。
厉元的老丘没有拐杖,身体硬朗,健步如飞。再加上日子顺遂,脾气也好上了不少。虽其慈眉善目的样子不及其他老丘亲切,但这样的变化,仍是值得欣喜的。
哦,对了。
他口中的左护法,是玉折渊。
想不到吧。
肆景初闻这消息时,也是颇为震撼。
这里的玉折渊在妖王的循循善导下,自废魔焰,自断魔根,也开始修身养性了。
所谓有失必有得,如今的他虽变得与凡人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摆脱了五感尽失的忧虑。自退下尊位后,便迷上了养花弄草,整日窝在花圃,两耳不闻三界事,过得自得其乐的。
老丘在了却完心头后也离开了。
斋内仅剩肆景与妖王二人。
妖王揉着眉心,满脸疲惫。
肆景见状,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别愁了,有十二属相担保,肯定不会再有命案发生了。”
妖王侧首看向她:“你真这么觉得?”
肆景用力点头:“真这么觉得。”
这次的“真”,是千真万确的真。
妖王凝视她片刻,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些许。
“行了,你去吧。”她起身,理了理肆景的鬓角:“我知你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妖王果真慧眼如炬!”肆景嘻嘻一笑:“那我去修生养性啦!”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
地界,魔域。
厉元的魔域,虽不及厄元辽阔,但跟庸元相比,还是好上不少的。
这里依山傍水,满目生机,就连死气沉沉的寂渊,也一改焦土之相,成为了玉折渊的花圃。
肆景越过花木,来到深处,只见那曾戾气冲天的身影,早已褪下了玄黑长袍,换上了粗布麻衣,正弯着腰,给荆芥丛施肥。
而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光头,则提着一桶水,浇灌着另一畦花草。
“喏,”肆景上前,将种子递了过去,“老丘托我给你的。”
她瞥了眼荆芥丛,郁郁葱葱,馨香袭人,还被他照料得挺好。
玉折渊放下小铲接过一看,眼中欣喜,展露无遗:“代我多谢老丘。”
肆景的目光落在了他抬起的手上:“你手怎么了?”
他左手多了圈纱布。
“无事,小伤罢了。”玉折渊抚了抚左手,不甚在意。
“怎是小伤?”
右护法忍不住插嘴,一开口,还是往日那忠心护主的模样:“尊…左护法是修剪花枝时,不慎划伤,划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浸透了好几层布帛才勉强止住!”
肆景听完,双唇微启,似有话要说,却又梗在喉间。
“尊上可是还有其它吩咐?”右护法试探询问。
“她这是在思忖,该如何回应我受伤一事。”玉折渊替她答道,随后朝她了然一笑:“尊上不必多言,这份关心,我心领了。”
切,怎这里的妖啊神啊魔啊的,都摆出一副对她了若指掌的样子?
她的心思,岂是他们能轻易看透的?
“谁说我想关心了?”肆景扬起下巴:“我是在想该如何挖苦,才能气到你。”
玉折渊闻言,捂着胸口,哀嚎了几声:“尊上的挖苦,我也已收到。如何,满意否?”
他这是在哄小孩儿呢!
无趣!这里的魔族太没劲了!
不过没事,反正酉时将至,褚洛白马上就要来了。
正好可以好好戏弄他一番,解解闷。
肆景冷哼一声,不再看那对主仆,衣袖一甩,扭头离开。
玉折渊与右护法相视一笑,默契俯身,重新投身于花草之中。仿佛这方寸花圃,即是二人心之所在。
-
身为魔尊,肆景在厉元的居所,自是极尽奢华宽敞。
数重院落相连,卧房、书房、温泉浴池,一应俱全。
肆景换了身飘逸的纱裙,在精心打扮了一番后,她等的人,正好如约而至。
“上神不愧是上神,”她笑眼盈盈迎上前,“这守时的本事,真令小魔心悦诚服。”
褚洛白并未回应,只是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那眼神异常专注,仿佛要透过她描画的妆容,望进更深处。
肆景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随即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上神,”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褚洛白像从思绪中被唤醒,猝然回神,将那过于沉凝的目光缓缓收回。
他踱至书案旁,取出书卷,煞有介事地问:“魔尊是何处不懂?”
肆景勾起唇角,挨着他身侧坐下。
“是全都不懂。”她歪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同上神说过,上神莫不是…忘了?”
“无妨,”褚洛白煞有介事地翻开书卷,“我们从头讲起便是。”
“好啊,”肆景单手支颐,“小魔我洗耳恭听。”
褚洛白开始逐字讲解书中微言大义,声音清越,条理分明。若遇真心向学之人,必能受益匪浅。
可惜,肆景不是。
她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由始至终,她的目光一刻都未曾落在书卷上,而是一寸寸地,扫视着眼前的人。
从手指,到喉结,再到下颌,最终落在了那一开一合、吐出清越字句的薄唇上。
起初,褚洛白尚能维持镇定,但渐渐地,她的手也不安分起来。先是卷起他的发梢,缠绕把玩,随后悄然上移,攀上他的肩,拂过他的侧脸。
啪!
褚洛白猛地合上书卷,正欲训斥几句。
霍然扭头!鼻尖,措不及防地,擦过了她近在咫尺的脸颊。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烛火在她眸中跳跃,如深渊中骤亮的星火,诱导着他步步沉沦,向她靠近。
望着那逐渐靠近的红唇,即使双手已紧握成拳,他也无法将她推开。
就在那抹温软即将如愿,触碰到他的刹那——
她停住了。
停在了毫厘之间。
“上神,”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唇上,“此刻,你是否很矛盾?既盼着我亲下去,又唯恐我吻你时,心里想的,是另一个褚洛白?”
褚洛白身子一震!
他松开了拳头,问:“你是何时发现的?”
肆景轻笑着退开:“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既是如此,为何不揭穿?”
“陪你演演戏,还是挺好玩儿的。”肆景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说吧,找我何事?”
“此话应是我问你。”褚洛白神色幽暗:“你邀厉元的褚洛白来此,所谓何事?”
“修身养性啊,”肆景眨眨眼睛,“这不是明摆着吗?”
“方才那一出,便是你的‘修身养性’?”
“没错。好了,戏已落幕,曲终人散。”肆景起身,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褚洛白置若罔闻,跟着站了起来:“尚有一事未了,不能走。”
肆景挑眉:“何事?”
“我是特来自荐,”褚洛白一字一句道,“还望魔尊能将我纳入麾下。”
肆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神仙莫不是疯了?我们是魔族,是不收神仙的。”
褚洛白不再多言,缓缓抬起手,五指虚握。
嗤——!
一束光芒自他掌心腾起。
他的光不再是纯净,呈浑浊幽暗之色,散发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魔戾之气。
那是…魔焰?!
笑容凝结,肆景瞳孔骤缩:“你怎会…”
褚洛白望着掌心魔焰,眸光在映衬下忽明忽暗,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语调平静,将深藏的心魔娓娓道出:“当年父君以识海剥离善念,欲诞继任,却因一念之差,滋生恶念。我是善念所化,而那恶念,便是玉折渊。
“他即是我,我亦是他。天元的玉折渊虽已身殉,但只要神族仍存私心恶念,便会寄附新躯,凝聚重生。
“所以…”掌心魔焰猛然窜高!
“我,亦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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